第三章

E-wing是电子科技品牌,它几乎和爸爸的名字是同义词。全世界从事这一行业的人大概只要一提到爸爸的名字,都可以说出个所以然。他在商务界创下了一个奇迹,就是仅用一年时间就让几家大型软件公司纷纷败下阵来。也是仅用一年时间,将E-wing发展成跨国集团,拥有近十万人高才员工。这些在外人看来都是极不可思议的,而爸爸说只要努力,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我相信这句话,更相信爸爸,他的三言两语,经常被我奉为圣经。爸爸创造这个奇迹时,我才刚刚出生,我就是见证者。后来,E-wing就像我一样渐渐成长起来,这个比喻本体和喻体换一下会比较适合一点。但感觉都差不多了。

爸爸就是E-wing集团的总裁,身价过千亿,敌对的公司就像时刻盯着你伤口的蚊子一样多。我们一家人出门时都有保镖跟着,甚至我上学时也不例外,这让我在同学面前有点难堪。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保镖到初中校园时,同学们都躲着我,背后偷着笑呢。我和朋友为了躲开他们,恶作剧用喷水枪喷的他们全身湿透,他们都不吭声。真像是木头人,一点儿也不好玩。大概就是因为这点,被爸爸看中了吧。

那次我和同学们一起去登山,我求爸爸别让他们跟着我,可爸爸就是不答应。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擦亮眼睛盯着,就连小便也不例外,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宿营时,大家都开始搭好帐篷,我就在一旁看着,他们熟练地准备好一个比其他同学大几倍的帐篷。我玩笑道,我又不是怪兽,用得着这么大的帐篷吗还是给大象睡好了?到了睡觉的时间,我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地方太不好玩了。就轻声跑到同学的帐篷里打游戏,后来他们因为找不到我,竟然动用了十几架直升机。在夜空中精灵般满山飞来飞去,超好笑的,最后好像是用定位系统找到我的。可他们仍然一点都没有生气,要是我早就辞职不干了。

当然这件事打扰了所有的师生,同学们议论纷纭。就连老师都说,这样实在是太夸张了,可爸爸认为很有必要啊。为了这事,老师找爸爸谈了好几次,爸爸都说这么做没错啊,老师也只好无功而返。他每次出门也都是带着保镖的,而且保镖佩戴的还有枪支,就只有那次没有,而且还是我们全家出动。没想到叔叔会预料的那么准,他到底想做什么,只是为了争夺E-wing的接班权?怎么会这样呢?

我正为爸爸妈妈的葬礼担心着,叔叔也决定举行葬礼。葬礼是在一个会场举行的,这天到场的人很多,大多都是爸爸妈妈的朋友和生意上的伙伴。他们围成一个圈,爸爸妈妈就躺在圆圈中间。这是我第一次参加葬礼,但没想到是爸爸妈妈的葬礼。我看着那些人,低头默哀,不知有多少是真的伤心,是不是有人还在偷着笑。这让我无法想像。一连串的繁琐仪式过后,他们的身体被拉到了火葬场。

这些人都跟着去了,照旧围成圈,我站在外圈。爸爸妈妈的身体被升降台投进了烈火之中,那火剧烈地烧着,那么理直气壮。我看着那堆以爸爸妈妈的身体为燃料的火,只烧出一缕缕青烟,再没别的。泪水还未流出就被眼前的火烧至枯萎了,在最悲伤时忘记要掉。最后,火葬场的人递给叔叔一个金属箱子,里面装的就是爸爸妈妈的骨灰了吧。叔叔将骨灰下葬了,没有立下碑文,他大概和我想的一样,这就是爸爸妈妈平凡一生,轰轰烈烈不平凡的经历最好的祭奠方式和结束方式。

事情还是会继续的,爸爸不幸离世了,会给E-wing的运转带来重创,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集团总裁的位置当然不能长时间闲置着,必须得有人接替才行。但E-wing集团只有爸爸一个股东,完全属于私人财产,只能由亲属继承。公司里的人谁都没有权利直接接管,除非有爸爸亲手写下的遗嘱。

车祸发生一个星期后,法院也随之开庭,讨论E-wing集团的接班权。如果我在,当然非我莫属,可叔叔却理所当然地成了主角。爸爸的助手许哲叔叔知道叔叔根本没有接管E-wing的能力,他会将公司搞的一团糟。许哲叔叔在公司的办公楼和我家里搜了几遍,甚至连爸爸的日记都翻了出来,都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证据或类似于遗嘱的的文字。我也不知道爸爸写过什么,他从未谈及这件事。许哲叔叔在翻查日记的时候,我不小心看到了一段话:其实,我儿子需要的不是富有的爸爸这个短语的形容词,而是后面的名词。我宁愿发再多的钱,也不想让他失去笑容。但如果真的有不测……再后面的我就没看到了。

法院的最后宣判,“经法院合议,对E-wing集团总裁接班权的宣判如下:E-wing集团总裁张林在事故中意外身亡,其妻子和儿子在事故中也双双离开人世。集团没有副总裁且张先生在生前没有立下遗嘱将其财产交公或另人继承,因此,根据遗产继承法的相关规定。E-wing集团的最终接班权归当事人张先生的弟弟张森所有,张林名下的所有资产都归于张森,此宣告即时生效……”

叔叔一直低着头看着桌面听完了宣告,法官落锤退庭时,叔叔惊了一下才知道退庭了。他握着一支笔,在几张纸上签了字,寥寥几笔,显得那么随意。他也许不知道那其中的分量吧。永远也搞不清楚,那其中的分量到底是什么。我来告诉他,那是白手起家的艰辛;是同甘不共苦的担负;是相濡以沫的大爱;是圆满家庭的幸福一起铸就的。可他能听到吗?他大概是被金钱塞住了耳朵吧,什么时候才能掏出,听到我说的话。回到家,他将那份判决书扔到地上上,然后直挺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

电话像是有魔力一样,只要叔叔一进门就一定会响起来。他这次没有按免提,而是拿起电话,认真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他的表情变得很凝重,眉毛锁死了额头,一定是不好的消息,不好的程度可见而知。他放下电话,嘴唇动了动说,“在我有能力得到E-wing的全部的时候,我不想只拥有它的部分。”

他这句话把我吓了一跳,说完就将听筒撂下了,看着我的身体说,“张航,你告诉我怎么办呢。你还那么小……要不然我把你送到美国读书?可惜,那里没有一个亲人,人生地也生。哎,我也没办法,你在中国也是待不下去了,这个时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捡起那份扔到地上的判决书,一字一顿地看完了,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接班权已经拿到了,可又能怎么样呢?”

我来了那么多次,居然都没有看到婶婶。我想,大概是叔叔拿到接班权成了大款,自己去环游地球了。这谁也管不着,也懒得管。看到叔叔皱着眉头,顿时我有几分害怕,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他真会将我送到疯人院去吗,我可是他的亲侄子啊。一个能杀自己的亲哥哥的人还能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呢,我想着。他又拿出了那个皮箱,把我放了进去,拉上拉链,像是将一块巧克力放进包装纸那样简单。然后拿着箱子,走到了门前,他先是徘徊了一会儿,然后叫了计程车走了。

我尾随其后,还好我不是跑着追的,半路上我居然发现了一个滑板,我可以碰到。我就踩在滑板上跟着那辆车,那车最后开到了护城河边停下了。叔叔下了车,走下大路,到了河沿。平放下了手中的箱子,站在那里望着护城河发呆了好久。我就站在路旁,看着他。他蹲下身子正对着皮箱,说了些话,只看到他在说,却听不到什么。河边风很大,刮得河面开始不平静,波浪一圈圈袭来,打湿了河岸。天空也不安分地飘起几片铅云,他看了看四周。河岸边没有一个人,只有远处漂在河中的小舟。然后,做了一个我根本连想都不敢想的动作:将箱子扔到河中,而箱子里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与他有血缘关系的人。

扔下后,他并没有就转身离开,而是站在岸边守着。箱子上的金属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可以清楚地看到箱子漂到了哪里。皮箱的透气口没有被水淹没,就在水中漂着,向河中心漂去。不知道皮箱能撑得了多久,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是一种将生命维系在一个皮箱之上的不安。风浪很大,皮箱在河中荡着,像一只孤独的老人帆在与来势汹涌的大海决斗。不过结果不想都知道,最终一个风浪打来,箱子进了水,开始慢慢沉下去。我彻底绝望了,他真的那么绝情,就这样送我到天堂?可下一幕又是我没料想到的,叔叔直接纵身跳进了护城河,游向那个还未完全沉没的箱子。

据我所知,叔叔不会游泳,听爸爸说他还在水中救过叔叔一次呢。不知道后来叔叔有没有学会,看他游泳的姿势就知道没有。他拼尽全力游到箱子旁,抓住了箱子,咬紧牙关往回游,我能感觉得到,他使出了全力。因为有风,箱子已漂流很远了,而且护城河的水是流动的,深得可以淹没一座楼房,他应该知道。双输的局面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他想救我,也要拼命保全自己。

他一手抓住箱子,只有另一只手可以用,艰难地游着。手臂离开水面时,会撩起无数的水珠。水珠在水面之上片刻徜徉,又摔进水里,碎成了水雾,散射着好不容易从云间透来的阳光。这个时候,箱子便是他最大的负担,甚至撇开箱子他就能轻而易举地回到岸上,可他没有。加之,他穿的西服进水后,也将困难的绝对值增加了不少。他片刻不敢停歇,像一只断翅落水的水鸟在水中挣扎。

我就在岸边,可我却帮不了他。风卷起浪花,我双手合十,祷告着:就算不是为他,为了我,也要帮帮他。这时,我看到从河远处用来了几艘白色快艇。可能是看到金属片反射的光,知道这里有人落水了吧。但看起来,似乎用不着了。叔叔终于撑到了岸边,他用力将箱子甩上岸,我看到他青筋突起的胳膊。他喘了几口气才狼狈地爬上岸,刚一上来,就立刻打开了箱子,这时我全身已经湿透了。脸色惨白,连我自己看了都有点害怕,他将手放在我胸前,像是在试探我还有没有气息。

快艇才赶到这里,聚成了一点,艇上有人大吼道,“还要不要帮忙?没事吧。”

“谢谢不需要了。”叔叔说。我本以为叔叔会不搭理他们。照相机的闪光灯闪了一下,不知是谁干的。

这时,一辆计程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快上车,叔叔没有犹豫,抱着我奔向计程车。我看着车子远去的背影才平静下来,我听到有人说:这张照片要是发出去,肯定掀起波澜,E-wing集团总裁张森舍身救人,听着多有震撼力。等着吧,明天肯定会上报纸头条,我也可以得点儿稿费。听到这话,我真想对说这话的人吐口水。我觉得好累啊,就坐到路边四周除了这条大道,就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河水了。看得我头有点痛,就闭上了眼睛休息了片刻,因为我真的有点累了,这场游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过半。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已经知道我们一家在那场并非意外的意外事件中都离开了,因此他不能带我去医院。只是确定我还活着,便回了家。如果我真的没气了,可能他会把我当作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他换上便服,也换了箱子,带上了几张纸和我就又出门了。这次出门他开的是自己的车,是他的新车。

我跟在后面,车子慢慢驶入城郊,接着出现在面前的就是一座楼房。直到走近,我才看清上面写着三个字:疯人院。早料想是这样的,他竟然会把我送到这种地方,亏他想得出来。真想踢他一脚,但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情况了。另这栋楼房显得很美的,不是旁边郁郁葱葱的大树,而是高出楼房很多的摩天轮。不过,看到这三个字感觉就全变了,就像吃牛排时发现盘中有一只被切成两半的死苍蝇。

疯人院门前铺的是不同颜色的鹅卵石,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光亮,它们长在水泥里。有的不安分地跑出来了,似乎并不喜欢这种被踩在脚底下的感觉。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鹅卵石不是乱排列的,其中的白色鹅卵石拼出一副飞马或天使的形象。它并不明显,在这里路过无数次的人大多也熟视无睹,不去深究它究竟是什么了,我猜想。我很奇怪,这座疯人院的设计者为什么要这样呢,谁也解释不清楚。

他拿下箱子,走过去叫门,院管发黑的嘴里叼着一根不上牌的烟出来了,很不耐烦地吐到地上,开了门。边开门还边嘟囔着什么,也听不清楚,像是老子还在砸金花呢。他又矮又瘦,就只剩下一架骨头和一张覆满沟壑的皮。眼白是深灰色的,根本看不出他究竟在看什么地方。头发剃得很短,脸上还有黑白不清的胡茬和胡须上的饭渍。近看起来,根本不像美学上的人。一出来叔叔就递上了一张支票,院管看得眼睛都快直了,眼珠跟着那张纸顺时针转了好几圈,都没晕。叔叔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拿起院管的手,才将支票塞到他满是老茧的手里。捧在手里像是得了夜明珠一样,脸上都开花了。

“这个箱子就寄存在你这里,你可必须要给我保管好。他要是丢了,你就……听到没有?”叔叔说。

“知道知道,怎么会弄丢呢,一定会好好的。”院管一脸堆着笑说。

“好了,刚刚给你的是酬金,如果你做得好,我会另给奖金的。一旦有任何情况,都必须第一时间向我汇报。记得,他想要的必须满足,只要别让他逃走。要我知道你虐待他,我绝不会轻饶你。”

“绝对不会,绝对不会,您就放心吧,我一定会摆平这件事的……”

叔叔对这种讨好式的回话总是嗤之以鼻,我也是,恨不得将他一脚踹开才解气。叔叔转身坐上车,没等院管说完话,车子便开动跑远了,院管还是扯着嗓子说完了。阳光洒在箱子上,显得非常刺眼,我突然感觉自己被光芒笼罩,不能动弹了。霎时间,我被吸回了自己的身体里,可无论如何也动不了。只感觉自己是在身体里睡着,睡着,一种被催眠被困的感觉,就像迪迦困在水晶茧里,动弹不得。

“张航,张航。张航快醒醒,爸爸妈妈正在看着你呢。你一定要坚强,不能屈服啊,快点醒来。”我突然听到一个不真实的声音说,但那声音就像不断强大的力量将我叫醒。

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是在疯人院的房间里。立体的雕花天花板让我感到有些眩晕,艾达奶奶他们都围在床边。我将视线移到窗外,看初升的太阳光亮却不刺眼的光芒。怎么可能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呢,我有点怀疑现在还是在做梦,一直都没醒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究竟什么时候睡下的。

“小航,你醒了,醒了就好。该死的那帮人,怎么那么狠。”艾达奶奶看我醒来说。

“我还在疯人院里?我是怎么进来的?”我仔细地打量着房间问。

“你一直都在疯人院里啊,我们也不知道你怎么进来的。那天他们整修了这个房间,我们进来时,你就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不过没关系,这次逃不出去,还有下次呢。”她说。

“张航哥哥,你没事了吧?”小飞微笑着问道。

我摇摇头,没说什么,我只是在奇怪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让我看到全过程。不,应该说是不完整的全过程。将我送到疯人院后,叔叔又会做什么呢,兴许不是什么好事。

小飞是疯人院里年纪最小的一个,比我小了几岁。听说他很小就被抛弃了,被艾达奶奶捡回来的,但他宁愿相信自己是走丢的。后来和艾达奶奶一起进了疯人院。艾达奶奶无奈道,在美国小孩像宝贝一样被疼爱,可中国竟还有人把小孩像垃圾一样扔掉,这太可怕了。我也是这么觉得,只不过我没这种经历,也说不清。我曾问小飞要不要出去,他说他很想出去,很想出去玩一下楼旁的摩天轮。这是他趴在我耳朵上告诉我的,可能这是他很久以来的愿望,那么简单,就在眼前,但却遥不可及。也许,人生最痛苦的事不是失去曾经拥有的东西,而是明明拥有,却只能远远看着,无法触及。

人越是离开那浮华的世界,就越容易满足。反之,中繁华世界的毒越深,欲望就会愈加膨胀。达到一种丧心病狂的地步,就像叔叔,不知道这么说到底对不对。他现在真的已经拥有了E-wing的全部,可以颠覆风雨,但他失去的会更多。他完全在向着一条单向路走去,而走下去总会看到尽头的万丈悬崖,这就是游戏。而在这种十三分无理的游戏规则下,好人不会是一路平安的,但最后是平安的,我想。

院管一定会将这件事告诉叔叔的,而叔叔很可能派来更多的保镖。到那时候,想逃出去,就比登天还难了。我这样想着,下了床,走到栏杆前,发现院管真的开着车离开了疯人院。车子驶过的绿草地上留下两条深色的车印,弯弯曲曲蔓延到了市中心。远远望去,车子在目及处的楼群之中消失就像一只孤独的地鼠再次返回偌大的森林。想到森林,我在梦里一直很恨这个词,现在也是。这还是在我预料之中,可这次不像在梦里那么随便了。不能随意走动,不能让别人看不见了,无奈。我转过头看了看那架摩天轮,还是原来的样子,呆呆的,偶尔无力地转上半圈,再停下。摩天轮转到一定程度时,就再也轻快不起来了。而尽管它很久没有玩,依然白得与天空极不相称,构不成和美的画面。

我突然想起还未完成的美术作业,不觉有点心酸。本来准备画一幅摩天轮的,可刚画到一半耐心就耗尽了,再也画不下去。让好朋友随便替我画了一幅,就凑合交了上去。没想到老师一眼就看了出来,当即就将作业打了下来,要我重新完成。原来是我朋友画了一幅和他的完全一模一样的给了我,能不被发现吗。我涂了很久,纸不知道扔了多少张,颜料也用得一干二净,就决定就算挨批,也不画了。后来就叫上朋友一起去玩摩天轮了,本来那次的作业我很有信心拿到优秀的,可到现在也没完成。

等离开了这里,别说是摩天轮,宇宙飞船也可以玩啊,可到底该怎样离开呢。那些会是真的吗,爸爸妈妈怎么可能就这样丢下我不管呢,这不可能的。他们那么爱我绝对不会丢下我的,我还要在他们身边长大呢。不管怎么像事实,但这始终都只是一场梦而已。他们一定还在等着我呢,也许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就等我玩了那么久,晚上回家吃饭了。嗯,我一定要坚强,很快这一切都会过去。

我不能再这样熬下去了,再这么熬,就真的死定了,一定得想办法离开。没什么能难得到我张航的,至少我有爸爸的遗传。他能克服那么大的困难,眼前的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可是张航啊。

“奶奶,你有什么愿望吗,说不定我出去后能帮你完成呢。”艾达奶奶从身后走过来,我问道。

“愿望?没什么,要是真的有,你也完成不了。”她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不想找你的儿女吗?说不定他们已经后悔那样做了。”我说。

“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后悔不后悔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人好好地活着就好,但愿人长久吧。”她说。

她说这句话时,眼睛一直瞅着远方,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这一刻,我又一次感受到王奶奶那种上帝般的博爱。她深深的眼洞中有一双无比美丽的眼睛,但皱纹已经完全侵占了她的脸,像一条条乳白的蠕虫,显得完整而清晰。如果世界是她的额头,那么额纹将就是那幅通向天堂的完整的路线图。黄白的头发在风中飘啊飘,也许是在享受飘荡在风中的意境,也许是无力地随风摇摆。我更相信是前者。

“艾达奶奶,你能帮我吗?我想逃出去,不,是走出去。”我深吸一口气说。

“当然可以了,我很高兴可以帮到你。但如果你能走,出去之后能不能将小飞也带出去吧。他真的不能呆在这里,现在应该在教室里学习才对啊。”她看着我说。

“嗯。可,就算能出去,小飞没有爸爸妈妈,他该去什么地方呢?”

“我哪也不去,就留下来陪奶奶。”小飞从后面蹿出来,嬉笑着说道。

“小飞,听奶奶说,你还小,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在等着你呢。你不能留在这个地方,你的未来在远方。”奶奶说。她双手搭在小飞肩膀上对视着小飞的眼睛认真地说完这些话。

小飞听完后,笑容当即枯萎了,他没再接话,执拗地挣脱艾达奶奶的手。然后跑回房间,坐在墙下,低下头,安静地落了几滴泪。我慢步走过去,蹲下来,安慰了他几句,但没能奏效。

正说着,院管的车回来了,后面还跟了四辆灰色的车,上面有非常打眼的五个白色字母:E-wing。车子停到了院内,他们都下了车,二十个穿黑色衣服的人二字排开,站在院里。叔叔也跟着来了,但他没下车,透过车窗只能看到一个脑袋。他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真有点大款的范。戴着墨镜,嘴里叼一支雪茄烟,猛地一吐,烟落到地上。我很想知道这时他的眼神里,充塞着什么?蔑视?猖狂?自负?看起来,他很有优越感,风光的背后,不是坚强,就是肮脏,他算是后者。

“这二十个人派给你,一定不能让他逃出去。如果……没有如果,不能让他出去。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因为它有可能引爆一颗能在瞬间毁灭这座城市所有文明的核弹,小心点儿吧。你们都听着一旦发现张航逃跑,立即通知后援,我准备了数百架直升机等着呢。”叔叔对院管说。

“一定一定,我明白。”院管笑嘻嘻地答应了,那是硬撑出来的,很明显。

我仔细瞅了瞅,叔叔又换了新车,一个跨国公司的总裁当然有能力一星期一辆车了。可爸爸最爱的那辆车却用了一年多,就任他挥霍去吧,反正现在没人能管得了。叔叔一调车头,就开走了,车影像一条银蛇。眨眼之间,就在视线之中消失了。院管站到他们面前,仰着头看面前的二十个彪壮保镖,看起来有点天渊的差别。他小声地说些什么,可我听不太清楚。我想,以叔叔的忍耐力,不可能在我第n次逃跑未成功后原谅我。因此,他一定会安排那些人把我看得死死的,不允许我有任何动作。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艾达奶奶指着站在院内的那群人问道。

“当然是怕我在逃出去,派人来支援了,只不过用的招太狠了。”我轻描道。

“啊?这怎么办,这样你就更不可能走掉了。”小飞说。

“没关系,没关系,会有办法对付的。”我说。

“对了,我们可以帮你给那些人捣乱,他们就抓不住你了,你就可以趁乱逃出去。”小飞小声说。

院管请那些人进了院管楼,我没回小飞的话,就直接跑下了楼。那么多阶楼梯跑得我头都有点晕,我摇摇脑袋,小声跑向院管楼。他们在里面谈话,我躲在窗边,探着耳朵听他们说些什么。透过纱窗,虽然他们有人身上喷了古龙水,但我还是能隐约闻到一股人渣味儿。他们说的声音很杂乱,有些外地人的口音我完全听不明白。听完后,我剪切下这样一段对话:

“这次,可再不能出什么岔子了。要是再出什么问题,火山就真要喷发了。”

“为什么啊?前几次张总可没发什么火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总裁的老婆最近因血癌死了。那病都已经好长时间了,之前没钱,只能耗着了。现在有了钱,前天动化疗时,突然就死了。总裁很恼火,不想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就没做什么太大的动静。而且他这几天心情很不好。前几天因为一个女佣在他面前打破了一个玻璃杯,就将那个女佣打个半死。到医院抢救才捡回一条命,然后给了些钱送她回了老家,这太可怕了。”

“这次可真得看好那小子了,不然我们就难熬了。为这点事儿丢了工作,就太不值了。”

“是啊。我们把他用绳子捆起来怎么样,这样不就跑不了了吗?”

“开什么玩笑?再怎么说,人家也是E-wing的大少爷,父母在世的时候,咱敢动一下他吗?张总也说过,就算他再怎么不听话,也不能动粗,一定要对他好一点儿。要是知道我们虐待他,就更不好过了。”

“也是噢,只能悠着点儿了。小心看着为妙,这些天是不能放松了。”

“接了这活儿,就根本放松不了。”

“要真是这样,我宁愿不接,可张总给的数字实在太诱人了。哎!……”

“谁让他现在是集团的总裁呢,要是咱们有那么多资产就太好了。我简直是在做梦啊。”

我没再听下去,转身轻声离开了,又跑上了楼到了我住的房间,开始策划这场游戏。我翻看抽屉,拿出几张彩纸,写上“必胜”两个字,再折成飞机,从窗口飞了出去。它们像是没有方向的向量,向天空慢慢延伸,一一飞出疯人院。随后我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疯人院的模型就在脑海中呈现了。疯人院很大,围着主楼跑一圈大概刘翔都会累个半死。我想也没人会试上一试,谁会闲着力气没处使呢。院墙外都是建院时挖的水塘,对着水塘扔一块小石头,溅起的水花像一条蛇从水里蹿出来。水塘里种的有荷花和水仙,但水仙的戾气被荷花的温柔软化了。院墙也很高,而且通电,他们不敢将电压调的很高,伤了人他们要负全责的。这些对逃跑都不利,但只要出院墙,再游过水塘,就一定能逃出去了。可有了那十个人,这些都没那么容易,但我不会轻易认输的。因为我叫张航,张航就是坚强的代名词。

一声爆破的声音重敲了窗门,我起身走过去打开窗户。原来是一个气球在窗前破了,我捡起它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时,手掌上出现了泡泡样流动的影子。抬起头向上看,漫天飞舞的彩色气球在空中写满快乐。他们在云端跳动、在风中急转;拖着长长的尾巴袅袅上升、到达一个无视灭亡的高度,坠落。我没办法将这一幕记录下来,只能抓住每一秒好好欣赏这不久就会消失殆尽的画面。

又到了公司的生日了吧,这事实上也是爸爸的生日,爸爸就是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成立了E-wing。不过,这时说是公司的生日更适合吧。E-wing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举办这样的活动,将无数的气球放飞到天空中来庆贺周岁。一是为了希望公司会有更好的业绩,再者也是让爸爸开心。在十二时后的十秒钟内放一个气球就可以得到一元钱。很多人都会早早准备好气球,到点就放,得到不菲的数额。他们也是靠力气赚钱,没人会说什么。往年都非常热闹,只有今年不是。也许只是感受不同而已,我看到的是悲伤,有人看到的或许是浪漫。但这更像是一场葬礼,而非一个生日宴会的开场。

最终,它们在这片看似毫无遮拦却布满罗网的天空中消失了,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与叔叔将原属于我的东西剥夺得一干二净没什么两样,就连快乐都没给我留下。现在看来,这更像是一场玩笑,天大的不顾后果的玩笑。此时,竟零星地下起了小雨,我想用手去接,可它们落入手掌后,便不见了。我知道,天也哭了,为这场原本可以以喜剧结尾的悲剧而哭泣。在最悲恸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因此天才落泪无声。被雨水冲刷重塑的世界显得亲近清晰,我不该悲伤,不能枉费世界可以那么美。

我待在窗前,眼前流动缓慢的时间,一下子就被更新成了下午。来到走廊,伏在栏杆上,眺望。

“小航,你今天晚上就离开吧。”艾达奶奶说,我点点头。

“到天黑的时候,我们整楼人一起都从房间里冲出来,在走廊乱窜。他们每层楼最多只有两个巡查人,不会那么容易地发现你,你就趁乱逃出去。出不出得去就看你自己的了。”她说,“现在那二十个人不知道会被分到什么地方,我们只能帮你到这种程度了,你见机行事吧。”

“我来掩护你,我们都是小孩,他们分不清的。”小飞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好像要我快点答应。

“可是,一旦你被他们抓住,一定会受伤的。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我勉强地说,想吓吓他。

“我不怕。”他坚定地说。

“那…好吧。”我说,“不过,一定要尽可能地避免伤害,被抓后不要挣脱。”小飞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欠下了那么多的债,不求偿还的债。差一点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我看了看远方,喉咙抽搐了一下。怕他们看见,我假装咳了几声,看着远方。眼睛锁定了楼旁的那架摩天轮,我想,如果上到楼顶,跳到摩天轮上就行了。我紧紧地盯住摩天轮,生怕它一会儿就会自动消失。我数了数,摩天轮上有七十个座位,只要跳上一个座位就可以逃出去了。这样算来,成功的几率大了不少。想着,现在就恨不得从这里跳下去。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不能乱来的。我走回房间,艾达奶奶将此事逐层告知了所有人,所有人都愿意帮我,我高兴的快要飘起来。

“艾达奶奶,现在还早呢。我先休息一会儿,天黑才有力气跟他们斗啊。”我说道。

“对对,你快去休息吧。”艾达奶奶说。说完带着小飞要走出房间,我阻止了她。

“小飞。你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我想,和你聊会儿天。可以吗?”

“当然。”小飞很高兴地跑回来坐到床上,床将他弹了起来,他又小心地坐下,艾达奶奶笑着离开了。

大家就各回各自的房间了,小飞留下来陪我。我虽然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了,但对这儿的人都不太熟悉。我不愿意和别人多说一句话,他们也不敢靠近我,只有艾达奶奶使我感到这里也有温暖。小飞是我第二个熟悉的人,那时我问他想不想玩魔方,他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听了鼻子酸酸的,不知是什么感觉。这里禁锢了小孩的梦,是一种天大的遗憾,无法弥补的遗憾。因为这,那次我出去逛街买了好多最新的玩具,有的甚至我都没玩过。说要送给他的,可他看着都不去玩,只是说“这些玩具,昂贵的我都不敢碰”。他说这句话时,我鼻子又酸了一下,没了知觉,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里的人都很朴实善良,这是人性最本质的美,他们因为离开社会,才会回到这种美好。人类社会有了钱币就有了无数的祸患,这是存在已久的潜规则。也许想出淤泥而不染只是周敦颐口头上一说而已,神人都不一定做到。为什么偏偏有些人会那么丧失人性呢,大抵是为了利益吧。

“小飞,等我出去了,我一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我说。

“可是,我能去哪呢。”他说,结束的语气没想让人回答的意思。

“当然是到我家了……”我顿了一下,“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要不要夺回E-wing集团的接班权了。”

“什么接班权啊?”他问,我猛地意识到,连声说,“哦,没什么,没什么,我乱说的。”

“其实,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想再回学校读书,可是,没办法。也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我欠奶奶的太多了,只能陪在她身边让她不寂寞。”他深呼了一口气说。

“回报她不一定非要陪在她身边啊,至少出去后你还可以再来看她。”我安慰道。

“……”“小飞,我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你说,什么东西十年前没有,而现在却有了呢?……猜不到是吧,我来告诉你,是现在的我。怎么?不好笑吗?”我强作大笑,可小飞没有一点反应。

说完这些话,我已是无言了,没有说话,紧紧闭上了眼睛。太多的事情,消磨着我的外衣,我也快斑驳了。灰色的微笑,不管多么逼真,都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感染力。再怎么去做作,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再去想任何事情,只管休息,先走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醒了过来,天已经快黑了。我走到艾达奶奶的房间,小飞还有其他几个我不认识的人在里面,他们围在一块儿,说着些什么。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严肃,像是在教堂听神父的讲义。

“小航啊,天都快黑了,我们随时准备……”艾达奶奶见我走进来说,我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