霭霭慈晖 生我劬劳记一位伟大的母亲

2O12年母亲在佛光山欢度九十寿诞,同日星云大师赐宴。(赵怡提供)

五○年代的军人家庭。(赵怡提供)

母亲九十寿诞。(赵怡提供)

母亲与赵怡(四子)、赵健(五子)在高雄左营明德新村29号故居前合影。(赵怡提供)

母亲九十寿诞,从左至右赵健、赵怡、赵靖、赵欣。(赵怡提供)

母亲八十寿诞与子孙(中为已故大哥赵宁)。(赵怡提供)

先母赵杨觉苑女士,民国十二年二月初八出生于陕西省西安市, 父亲为靖国军将领,几位兄长都是出身黄埔的抗日名将。母亲20岁那年与先父赵锦龙先生结缡,不久,先父奉调台北担任海军巡防处长,母亲随同来台定居,相与度过那段动荡不安的烽火岁月;时局稳定之后,生活归于宁静恬淡,晚年的光景也称得上丰盈圆满;1985年,母亲于美国西来寺首谒星云大师;2012年,率晚辈十余人作客佛光山,并发心皈依三宝,成为大师的关门弟子。

由于父亲半生戎马,长年戍守在外,做妻子的无法全神关照自己的伴侣,或许她早已领悟到,军人是属于国家的,儿女才是属于母亲的。母代父职管教孩子,往往更为严峻;60年代的台湾,小朋友最疯迷的漫画书,一概被母亲列为「禁书」,咱们家的书架上只看得到《学友》、《东方少年》之类的「优良读物」;眷舍的后院还挂了个篮球架,让我们在家运动,母亲的说法是:孩子多待在家里就不会变坏,而事实上,我们赵家五名「乖乖牌」在社区里的确算得上循规蹈矩,勤奋上进。这种「下课就回家」的惯性一直延续到中学、大学,甚至成家立业后,仍在忙乱的公事结束后,很想尽快飞到妈妈身边向她倾诉在外闯荡的经历和甘苦。近来曾经和老妈提起这种「恋家情结」,她的回答很简单:「孩子累了都想回家,特别是一个温暖的家」。

母亲的道德观十分保守,但思维和言行却不同流俗,对任何人事物都自有主张与应对之道。她执拗地把生命中所有的热情都用在孩子身上,并非她缺乏走出家门、参与社会的识见与能力,而是对她来说,家庭的美满和孩子的培育高于一切可能挣得的成就。因此,身为「将军夫人」她未必感到自得,宁做一名平凡而尽职的主妇。

虽然缺乏旺盛的事业心,但是她口齿便给,笔下能文,个性豪迈耿直,加上择善固执的「牛脾气」,道道地地就是一名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她也说过,「本姓杨又源出西北望族,说不定真是杨家将的子孙!」我们窃窃私语地调侃她:「妈妈的身材富泰,更可能是杨贵妃的后代呢!」

1936年,西安事件爆发,中学生杨觉苑也随众参加抗日救国大游行;这种自小养成的民族大义深植心底,使她在操持家事之余,对于国事、天下事也不曾或忘,更常在茶余饭后发表议论;每当海外的孙辈回国团聚时,她都要求要讲国语,尤其听到小曾孙子自称是「美国人」,立即严厉纠正:「甚么美国人?你黑头发黄皮肤,不论走到哪里,一辈子都是中国人!」

隐藏在母亲简朴生活的背后,是人性至高的尊严和对诚信与公理正义的执着,她把这些价值观通过各种方式灌输给我们。小时候母亲常教我们唱歌,像是《家在山那边》、《夜半歌声》、《天伦歌》、《松花江上》等等,这些歌曲透露出苍凉、悲壮、阴郁的氛围,似乎并不适合当作启蒙的儿歌,但歌词多半蕴含忠孝节义等传统价值观;其中「夜半歌声」是1937年同名电影的主题曲,词句中展现出剧中人豪壮豁达的胸襟与侠骨柔肠的性情。当时我们年纪小,仍深受感动,多少年来长萦脑际,纵不能至,心向往之。

母亲爱看电影,算是她最高的生活享受了。眷村戏院的门票低廉,却不乏中西经典名片,她独钟以家庭伦理为主题的国语电影,我们跟着她看得热泪盈眶,总是红着眼睛出场。母亲的内在世界极为丰富,重感情、讲义气,心肠软。小的时候,学校常发起清寒募捐,赵家兄弟姊妹总是捐款最多,因为母亲再三叮咛我们做好事不能后人;走在街上,只要看到乞讨的人,她绝不会绕道而过;我们一家人长年参予社会公益,深谙为善之乐,这股动力都源自于她的身教和言教。母亲戒食动物肉类,理由是她儿时目睹家中杀鸡宰羊的残酷画面,心中有所不忍;她还说自己生来有佛缘,父母才会为她取名「觉苑」,日后要是出家,连法号都不用换了!

母亲为生养五个孩子付出的辛劳,难以言宣。曾经在一段廿年的时间里,家中年年都有一人以上参加小学、初中、高中、大专或其他种类的考试,母亲则是永远的「陪读」;平常的日子,母亲起早落夜,从早餐桌上碎碎叮嘱到晚上在家门口伫立张望,子女在外头只要稍稍逾时未归,她的心就悬着放不下。她不仅把家管与家教当成专职工作,更看作是一项严肃的使命。当时眷村妇女打麻将的风气很盛,她很不以为然,认为会影响孩子的饮食,她执意亲自张罗三餐炊事并和孩子们同桌吃饭。

母亲的是非观念十分单纯,她主张任何事总有个道理可以依循,只要抓住了理,便一往直前而无怨无悔。譬如她从小就特别注重公共卫生,也严格禁止家人在路边买零嘴,偶尔外食她一律自备餐具;遇到有人在室内吸烟或随地吐痰,她一定出声制止;碰上有违公平合理的事,她总是挺身而出,打抱不平,不论对方是校长、官员、流氓或警察。

母亲除了操持家务以外,也悉心擘划子女的未来,她要求我们每个人接受完整教育,做一名堂正的知识分子。在往后的几十年里,不管我们置身于人生哪个阶段,母亲都扮演着灯塔的角色,为我们指引出正确的航行方向。当年我们出国留学,老妈的家书不辍,惟由于对象不只一人,她会巧妙地使用复写纸或录音拷贝方式,把庭训分发各地子女,近几年时兴的LINE与微信群发,则成为她「遥控」国内外众多子孙的有力工具。

妈妈的体质好,精神旺,斗志强,可说异于常人;即使到了晚年,身子骨依然硬朗;直到95岁以后,开始罹患心脏病、视网膜病变以及腰腿行动不便,但仍称得上心脑健全,反应明快,中气十足;她的记忆力尤为惊人,完全不输给年轻后辈,小时候读的诗词文选,随时脱口而出且一字不漏。自从1979年父亲过世后,母亲即试着走出自己的小天地,开始学习国画、书法、插花、歌唱和元极舞。

她从参加社区的长青歌唱班直到停课为止,整整卅年,总共学会近千首歌曲。基于她一丝不苟的习性,她从不无故缺席;所有使用过的词谱都保留成册,还把喜爱的歌曲录成带子或碟片反复练习,唱熟了更转送给子女亲友分享;在她的带领下,家人经常结伴高歌,她也有教无类地当起大家的导师,不过她的曲路太广,从地方民谣、爱国歌曲到流行音乐都能琅琅上口,大多时候其余诸人只有坐在一旁当听众的分儿。

2021年8月16日中午,妈妈突然中风,送往林口长庚救治,从此展开一年又九个月辗转病榻的日子,同时与十多种急慢性并发症做顽抗缠战。她在病房里,不改强韧的个性,几度濒于危殆,辄能化险为夷,医护人员都引以为奇,惟碍于年龄因素,病情难以好转,语言与意识都模糊不清,长期卧床更造成器官衰竭,于今年5月23日凌晨辞世。这段时日里疫情肆虐,我们把她迁离医学中心,住进中型医院,以便于子女长时间守候,我们轮流入院,朝九晚五,无日无之;我们明知她的病情日颓,但总希望在她偶尔睁开眼睛时,能在床边看见最熟悉、最心爱的面孔与身影。慈母离世至今,儿女们悲痛不舍,只不过转念想到她老人家得享百岁之寿,且迭经离乱世代却未尝遭到困顿冻馁之苦,实已深受我佛菩萨的恩泽,又觉得满心的欣慰与感恩。

人的一生,可能有许许多多的际遇足以支配命运中的福祸、休咎与荣辱,但唯有母亲的霭霭慈晖,才能让我们终身受惠不尽。(赵靖、赵欣、赵怡、赵健共同撰于追思会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