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蘋/菱角暖暖包
童年记忆里,每逢临冬之际,便会坐火车抵达大甲站。自车门探身的刹那,东北季风猛击脸庞,我逆着风,张望四周,寻觅月台上的二舅。
二舅走来,从我的行李里翻出小外套,帮我穿上。小外套拉链拉到一半,他掏出一个纸袋,把热呼呼的菱角放在我胸口位置,再将拉链拉到领口。那个还没有暖暖包的时代,每回寒假去大甲,都有菱角暖呼呼地贴护我心房。
当最年幼的弟弟出生后,父母因要照顾襁褓中的弟弟及未上幼稚园的妹妹,便让我孤身提着小行李包,坐火车到大甲的外公外婆家短住。外公外婆生育的子女,一个个漂移到城市异乡求生,只有二舅留居在大甲农村的三合院老宅,照看外公外婆,娶妻成家。他摸黑晨起与外公去种田,接着钟摆般赶向一个又一个工地做工。农村普遍睡得早,等自家子女睡着后,他悄步到三合院左厢房的通铺,把我唤醒,两人牵手恬恬(tiām-tiām)到院埕的摩托车旁,与舅妈三贴前行。
骑经两旁的田地、鹅池与甘蔗园,我们抵达镇澜宫前闹热的街市。那时的我已能明白,这是二舅与舅妈两人,在三合院父母子女与往来邻朋的家庭空间之外,镇日劳动与家务之外,仅属两人、短暂而幽微的约会时光。而我,默默当两人约会的「小电灯泡」。通常这时候,二舅与舅妈也会买来一包热呼呼的菱角,塞进我小外套的胸前。三人牵手逛夜市,二舅不时从我心口掏出一两颗菱角,大手使劲掰开、露出饱实香甜的果肉,与我分食。
如果碰到镇澜宫办酬神戏的夜晚,戏台前的街路会塞满人潮,二舅将摩托车停在街路末尾,三个人坐在摩托车上,边看戏边吃菱角--二舅与舅妈擡头看得认真,而夹坐在两人间的我,像缝洞里的松鼠,只顾埋头一口口啃食掰壳后的菱角肉。
后来,我四处赁居于大台北盆地,湿冷刺骨的冬夜,骑着摩托车,途经三重、万华、士林或北投,不时看见路旁孤伶伶一台货车,高挂瓦楞纸板,写着「菱角」、「花生」,脑海浮现二舅的大手,捧着那包热呼呼的菱角。那招牌招唤的,彷若是童年曾在中南部或海线成长,生根血肉的身世记忆。
我总不禁停下摩托车,买一包蒸气腾腾的菱角或带壳花生,把古早的暖暖包,塞进自己外套内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