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慧‧生死书:为谷神和自己而写
王谷神摄影作品_蓝天的路口(格林尼治,2018年)(有鹿文化提供)
王谷神摄影作品_银杏(纽约,2017年)(有鹿文化提供)
悲.慧.生死书(含限量版全彩印制动画导演王谷神纪念摄影集_山下有风/有鹿文化提供)
谷神的朋友和我对谷神的本性有着不同的认知,但大家看到的可能都只是他丰繁人格样貌里的一小部分。在将谷神的生命从我的执念及死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后,我也得到了解脱,对人生不再有那么沉重的感觉。
飞仙在谷神的追思会上,提到谷神小时候的一件往事:
「跟我这个粗心、散漫、三心二意的姊姊比起来,谷神从小就是个什么都仔细又努力要做到极致的人。『随便弄一弄』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是很困难的。
比方他小学一年级,国语习作第一课的作业,因为用铅笔没有办法画出跟范本一模一样粗细、纯黑色的图形,不断擦掉重画,急到要哭。这除了是龟毛和固执,更是他面对世界与生活的认知。」
这使我想起,我在一九八八年所写〈童稚之德行〉的文章里,提到他们姊弟在读小学时给我的不同印象:
就读小学五年级的女儿和三年级的儿子,每个礼拜都要拿他们「好学生的一天」给我签名。这个小本子把学生一天的活动分成十大项目,要他们「诚实的检讨,勇敢的改进」。
外向、活泼而粗线条的女儿,在最后的「自我检讨」栏里总是寥寥数语,甚至还会自我嘉勉一番。
但内向、羞涩而拘谨的儿子,却很喜欢「自我检讨」,在「哪些行为我做得不好或没有做到,应该如何改进?」这一栏,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其中「用心做事不说话」、「专心上课」这两项几乎是他每个礼拜都有的「缺点」,每个礼拜都拿出来「自我检讨」。
当时,我不仅觉得他们姊弟天生的气质不同,而且认为谷神跟我一样,童年时代即已显现出内向、羞涩、喜欢沉思、拘谨、自我要求高的人格特质,而在将来的人生旅途上,可能会感受到更多的压力。
虽然从他后来的言行里,我也慢慢发现他有热爱大自然、喜欢冒险的一面,但从其他方面,我还是认为在本质上或骨子里,他依然是个内向、羞涩、喜欢沉思、拘谨、自我要求高的人。
飞仙在脸书设立「谷神追思」社团网页后,很多他过去的同学、同事、朋友、同行纷纷来表达他们的震惊、不舍,更缅怀过去与谷神的种种。
有一两个人提到谷神的内向、腼腆、细心、认真、喜欢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较多人谈及谷神渊博的学识、善良、亲切、慷慨,关心与乐于提携后进。
更多人忘不了的是他招牌的笑容、爽朗的笑声、超级幽默,是party里的嗨咖,时而带着几分醉意扭腰摆臀、风靡全场;时而拉高嗓门、大放厥词、妙语如珠,引来哄堂大笑。
让最多人怀念的,跟我印象中的谷神其实很不一样。当然,一个人在父母跟朋友面前原本就会判若两人,而且他在纽约十四年,太多阅历也可能让他性情大变。
如果把生命比喻成一盏油灯,那么不断翻飞跳耀的灯焰,就如同他的生命历程,明暗与形状不一,既非同一焰,亦非另一焰。其中,是否有什么不变的本质?或者说人格的基调、生命的主旋律?
很感谢谷神的朋友们让我看到了谷神生命的其他样貌。虽然有点迟,但也让我重新思考「如何理解生命」这个古老的问题。
以前,我认为每个生命都有他特殊的本性(质)。譬如我很早就觉得内向是我的本性,是我生命的基调、主旋律;而腼腆、自闭、拘谨、喜欢沉思等则是由它衍生出来的协奏。
虽然在大学时代,我也曾经性情大变,变得犬儒、玩世、浪荡、嬉闹无度,但总觉得这些只是在掩饰、弥补、反击我本性中的腼腆与哀愁。结婚以后,的确又变了不少,但我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或者一个「理性的感性主义者」。悲观与感性才是我生命的本质,乐观与理性不过是我后来对它们的修饰。
但,我应该这样来理解谷神吗?
对在纽约才认识谷神的那些朋友来说,也许会认为外向、爽朗、幽默、人缘佳才是谷神的人格特质(本性),腼腆、拘谨只是他在某些情境中的变调。
虽然每个人(包括我自己)对谷神的了解都只是片面的,但不同的认知却会对他的离世产生不同的看法。那些纽约的朋友,除了震惊与不舍,大抵认为谷神终究又跑到众人前面,先到人生之后的旅途里帮大家探路;或者悟出打破无限循环阶梯的通关秘技,充满惊奇与冲劲地在星际间翻滚飞翔。
老实说,对谷神的离世,我的看法和心情都比他们沉重、悲凄许多,不只因为父子舐犊情深,更可能是因为我对谷神的本性和他们有着不同的认知。但我的认知就比较真确、比较深刻、比较恰当吗?
谷神的骤然离世,让我在一时之间产生很大的无常、空幻感,不仅「照见五蕴皆空」,也对「缘起性空」有了更深刻的体认。它提醒我:一个人生命中的一切大抵是因缘而起,随缘而灭,并不存在一个具体的本性(性空)。我以为自己和谷神的生命有个恒常不变的基调,其实只是自以为是的幻相。
空(无),虽然让人觉得如梦幻泡影,但就像苏东坡所说:「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正因为空无,所以什么都装得下,可以容纳谷神的每个朋友、每个亲人为他描绘的所有不同样貌。
它们虽然非常多样,甚至彼此扞格,但却都是平等的,没有主从、高低之分,也无主旋律、协奏或变调之别;都是了解谷神所必需的。
从这个角度重新去认识谷神,我发现他虽然内向、却也很活泼;腼腆而又爽朗、拘谨也超级幽默;喜欢沉思、更喜欢大自然;对蝴蝶与攀岩车、地质与动画有着同样的爱;自我要求高,但也放得下;有点自闭,而又让那么多人怀念感谢……
这不是矛盾,而是丰富、多采、多姿。以前会觉得矛盾,是因为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的生命有一个作为主导的本性或基调,而忽略其他、甚至随意扭曲,但这其实是在把他「看扁」。
生命的可贵,不在长度,而在它的广度和深度。我因为体认「缘起性空」,才看到谷神的生命,因为「真空」而有着「妙有」,不只有花有月有楼台,还有更多景致,更多等待我去挖掘、观赏的瑰丽。
他虽然活得比多数人短暂,但却比多数人有着更多采多姿的生活、更繁复多样的人格样貌。即使有再多的不舍,我还是应该为此感到欣慰。
在将谷神的生命从我的执念及死亡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后,我也得到了解脱,对谷神、对自己、对人生不再有那么沉重的感觉。(本文摘自王溢嘉《悲.慧.生死书:为谷神和自己而写》,有鹿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