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流量“扼杀”的淄博八大局市场

作者|小葵 陈默

编辑|江岳

几乎每个到达淄博的外地游客,都可以熟练地说出“八大局”这个地名。

同样的一致性还表现在:几乎没有一个游客是空手离开八大局的。

这条突然爆红的市场街,如今已经同烧烤一起,成为火遍全网的淄博名片。只是,在当地人看来,几乎人手几盒的炒锅饼,实在算不上能拿出手的淄博特产。

“在我们博山,这是酒席上才有的菜,而且也没人爱吃。”38岁的玲子撇撇嘴。她在八大局出生长大,对老家博山的美食充满骄傲,“随便找家博山菜馆都好吃”。比炒锅饼更让她嫌弃的是紫米饼,“什么玩意儿”“你们那有粽子吗?它还不如粽子好吃呢!”

这是5月5日上午,淄博从一早就开始降雨,最低温度回落到13度左右,很多骑电动车的人都在雨衣里面加上了棉衣。八大局部分路面变得泥泞,需要踮脚穿过。

玲子穿上了厚厚的毛衣外套,坐在自己门脸房的雨棚之下。她在守摊。摊位很简陋,一块木板架在两只板凳上,铺上印花桌布,再摆上大大小小的琉璃制品——这是博山特产,在小红书等平台,很多游客会分享自己驱车或者坐车1个小时,从淄博赶到博山去逛琉璃大观园的经历。

但这天上午,玲子的生意不算好。

流量就像沙子划过指尖,带来过温柔又粗粝的触感,随后就消失了。从10点到11点,只有零星几位顾客在摊前驻足,一位打扮精致的主播对着琉璃们拍了几分钟,迅速离开,一对山西来的夫妇挑了20分钟才选中3件。玲子把原因归结于天气,下雨让游客比“五一”假期少了很多。但客观来说,她所在的位置并非八大局中心街区,摊位上的琉璃制品,也只能用“复古”来礼貌形容,至少,对于喜欢新潮的年轻人而言,吸引力并不大。

类似的摊位,在八大局的主街上也零散着几家。彩色的琉璃手串一般在15块一条,下着雨的这个上午,进店顾客不算多,一位老板临时喊出了“买三条赠一条”的广告。

这里的定价显然有些随性。一些稍微贵重的琉璃手串单独摆放在角落里,但两位老板的报价并不一致,守在角落的老板喊60块,结账时,在摊前坐着收款的老板却告诉选好的顾客:这是68块一条的。“跟雍和宫的香灰琉璃手串一样的,我们这便宜多了。”他补充道。

店里定价15元的琉璃兔子,在不远处社区活动广场角落的本地人摊位上,变成了20元。摆摊者是住在附近的一位退休大娘,在女儿建议下从假期开始出摊,试图成为这波流量的获利者之一。

相比假期,节后的收益显然让她有些不满意,“人一天比一天少”,她只带了一把雨伞,试图把它绑在路边的水泥墩子上,但绳子太松,几番调整雨伞都是歪歪斜斜的,似乎随时都能倒在风雨中。她有些执着于此,一时让人很难分清楚,她脸上的烦躁更多缘于稀疏的顾客还是不听话的雨伞。

琉璃制品可能是整条八大局市场街上价格波动最大的商品了——甚至可能是唯一存在议价空间的商品。毕竟,街面上最多的摊位属于炒锅饼和紫米饼,它们从长相到价格都基本一样,以至于游客们完全无法辨识谁才是最早的店铺。对于它们的口味,也只能基于自己随机买的商品来评价。

保障价格稳定的更重要的力量,是密集分布在八大局的警察和“红马甲”们。后者的主力是社区工作者和体制内人士。在山东,这几乎是最受人尊重的职业。当他们站在雨天的泥泞中解答游客各种问题并维持秩序的时候,即使脸上布满倦意,也是充满耐心的。虽然是冷飕飕的雨天,但相比刚刚过去的“五一”假期,他们的工作环境已经好了许多。

至少,人口密度以及随之带来的安全风险都变小了。

“五一”期间,八大局登上全国景区热榜第一名,力压多个老牌5A级景点。假期首日,八大局接待了19万游客。同一天,故宫接待人数是3.5万,颐和园是7.8万,南锣鼓巷是7.5万。有人戏称,八大局是全国最牛的5A级菜市场。

“完全看不到对面店里的人。”在八大局经营五金杂货店铺的王老板摇摇头。八大局的街面宽约3米,假期时,站在店门口,放眼望去全是人头。因为店里只卖针对附近居民的日杂用品,汹涌而至的人流对他的生意只有坏处,“需要买东西的人,都过不来了”。流量拦住了他的老主顾们。

好在,节后的雨天给他带来了新生意。5月5日这天,他把雨衣雨伞等雨具摆在了门口最显眼的位置,20块钱一把的天堂雨伞和10块钱一件的雨衣都走得很快。

同样在节后才等来好生意的,是顺丰快递的小哥们。他们在南北口的路边设置了发货点,节后平均每天能发走两千单。“假期不行,人是多,但里面都限购,不需要发快递。”一位顺丰工作人员忙到无暇抬头。他手脚麻利地装箱,间隙告诉等候的人,“人有点多,再等等啊”“紫米饼不要寄,放不住的”“烧烤跟水果一样,默认走生鲜”。

等候者大部分是年轻人。他们会交流各自从哪来、购买的炒锅饼价格。两位购买了烧烤等待快递的临沂姑娘,听说旁边的情侣从南京赶来,热情地赠送了几包烧烤料和辣椒面,后者显然有些意外,连连感慨:“大美山东。山东人真好。”

在淄博,陌生人之间的热情变成寻常。

共同等待的时间,创造了天然的交流契机。比如5月4日晚上的八大局烧烤摊门口,一群同样抱着错峰“进淄赶烤”想法的人相遇了。情况与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烧烤摊被一扇铁门挡住,晚上9点半,门外还有大几十人在等待,没有什么通知,“需要排号”的信息在人群中流动,有人手里已经拿到了写着数字的号码牌,但更多新来的人是懵圈的,刚到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不知道在哪里取号,也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

互助很自然地流行起来。一些选择专场的人,把提前领到的号转手送给了新来的人,还有人临时组成了烧烤搭子,三组来自不同省份的年轻人在几分钟内达成共识,去3公里外的另一家烧烤店。

但打车并不容易,等待时间最长的一辆滴滴,在接单后15分钟才赶到现场。“没办法,实在太堵了。”司机充满歉意。如果不是系统派单,他是万万不敢接八大局附近的订单的。因为堵车严重,导航上显示的路况经常是猪肝红色。

“五一”假期更加夸张。八大局附近几条道路临时改成了单行道,但还是“进来一个小时,出去还得一个小时”。过于汹涌的流量给这位滴滴司机带来的更多是烦恼:干活的时间变长了,但挣的还跟以前差不多,平均每天三四百。相比之下,他更享受节后的时光,八大局附近还是堵,但程度轻多了。

“终于过完‘年’了。”他感慨。只是,作为土生土长的淄博人,他实在搞不清楚,八大局怎么就火起来了。

八大局,全名八大局便民农贸市场。

顶着全国最火菜市场的名头,在流量降临之前,八大局其实只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十字街区,由密密麻麻的临街小店铺组成,卖的主要是菜、肉和馒头等主食。上世纪七十年代,淄博市政府曾经将财政局、教育局、卫生局、文化局等八个部门集中在一个大楼办公,简称“八大局”。后来“八大局”被拆除,但是旁边的便民农贸市场被留了下来。

如今,附近小区里还有很多始建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楼房,有些还是红砖楼,上世纪安装的铁窗户已经布满黄锈,在稍微远离中心的临街店铺,走几步就能看到“房屋防水堵漏”的广告牌——显然,这是刚需。

在刚刚过去的“五一”假期,它正式成为一处景点,并以单日接待19万游客的成绩位居全国景区排队榜单首位。限流成为必须手段。河南游客璐璐是19万分之一,她早上8点半就赶到八大局门口,当时人已经很多,一会儿功夫,市场就开始限流了。

便宜,是璐璐对这里最深刻的印象。她买了肥肠包和排骨包,一个包子6元,用的是肥肠和排骨这样较贵的原材料。炒锅饼一盒8元,头一天她在外面看到的价格是10元。大樱桃贵一些,最大的那种,外面是35元一斤,八大局卖45元一斤。“价格已经很良心了。我在其他旅游城市吃饭都觉得挺贵的,就淄博吃得挺便宜。”

此时的八大局菜市场,已经在流量中完成了第一次迭代:一些路面被翻修,几处公共厕所都竖起了显眼的牌子。市场出口附近的一块空地,原本是卖西瓜、洗发水等日用品的场地,经过改造后,引进了烧烤摊,门口挂上了“八大局烧烤”的标志,很快成为热门打卡地。

更重要的是,多数摊位进行了“换血”。肉铺和菜摊几乎全部迁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紧挨一家的炒锅饼、紫米糕,以及牛奶棒、炸南瓜条、桂花糕、捞汁小海鲜、炸肉、烤鸡店。

或许是因为换得过于匆忙,有些店铺的旧招牌都没来得及撤掉,只能新旧共存。一些讲究的旧老板,在门框上贴上红色手写告示,标明了新址与联系方式。

整条街区对流量的热情拥抱姿态,肉眼可见。恨不得所有店铺都在招牌上印上“网红”两个字,还有一些店铺把老板与B太的合照放大,贴在最显眼的位置——他是最早探访八大局的网红博主之一,最新的抖音粉丝数是1920万。

网红街区吸引着网红主播。八大局每天早上迎接的第一波客人,以及送走的最后一波客人中,必定有很大比重是主播。他们也是附近快递发货点的重要客户。

一台手机,一部支架,最多是一位主播搭配一位主播,便是一场直播的全部成本了。

紫米饼和炒锅饼依然是最重要的大单品。5月5日早上8点15分,一家紫米饼摊前排着三四个人,主播站在一旁努力介绍,“家人们,我们的紫米饼,全是明早5点现烙现发”,“看看啊,现场排队的人已经很多了”——她的手机镜头在队伍前一闪,又迅速对焦回到了店主切紫米稿的案板上。

一位男主播在“长寿蛋糕”的摊前几乎直播了一整天。这也是被B太带火的店铺之一,算是八大局里的老店。因为老板年岁较长头发发白,主播以及跟风赶来的排队者都简称这里为“老爷爷蛋糕”。如此亲切的称呼,暗含着人们对于类似日本“寿司之神”的专业老者的尊重与仰慕。

情绪投射到现实中,就变成了排队。即使在雨天,这里也是整个八大局街上排队最严重的店铺之一。最畅销的品类是无水蛋糕,12块钱一斤,大约12个。上午10点多,店铺的原材料鸡蛋已经消耗了六七筐,主播反复强调着:老爷爷从早上7点多一直忙到现在,完全没空休息。评论区里一片点赞。

流量主导了这里的迭代方向,但显然不是所有的游客都喜欢这样的改造。

威海游客小桦在“五一”假期的一天早晨7点半赶到了八大局,一个小时逛了个大概。除了物价便宜,她感觉也不过如此。她所在的威海也是旅游城市,从八大局买到的6块钱一份的炒锅饼,在威海是不可能买到的。但除此之外,八大局也没有更多吸引她的地方了。

逛菜市场,是多数游客对八大局的日程设定,也是最近几年流行起来的消遣方式。在小红书上,有人专门分享各地的菜市场信息,留言者众。很多人把菜市场视为治愈之地,正如汪曾祺在《人间滋味》中写到的:“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旧的八大局菜市场,属于这样的乐趣之地。

小红书博主“四宝姑娘”在今年4月发布了一篇文章《淄博八大局菜市场,被热度攻占之前》,其中提到,2023年春节前的八大局还没有成为网红地,“对我来说,只是爷爷家附近最平常不过的一条小巷而已”。

每年年夜饭、每次她从外面回家第一顿饭,食材都是从这里采购。牛奶棒是爸爸哄她的礼物,烤排是奶奶生前宠她的主食,还有油炸翅根、脆皮五花,属于妈妈看见会生气的垃圾食品,但爸爸会买来给她吃。

图源:小红书博主@四宝姑娘

但“五一”假期之前,她的爸爸已经连续两周没能买到菜了。每天,街道从早餐时段就开始人满为患,热闹会持续到晚餐之后。没有菜摊的八大局已经完全属于游客。本地人只能小心翼翼避开人流,去更远的菜市场和商场采购。

为流量让路,成为很多淄博人最近的共识。

以往住在附近,习惯骑电动车过来买菜的居民,基本也要告别过去的生活方式,比如本地人白轩。距离“五一”还有一周多的时候,他就发现,八大局的各个入口都多了志愿者和保安,电动车不让进了,“只有住在里面的居民还可以骑电动车进出”。一想到要步行和游客一起挤进市场,一进一出都要花不少时间,他彻底放弃了去八大局买菜的念头。

美食博主和菜市场爱好者俊飞的情况大体类似。这位曾经的八大局爱好者,已经不太愿意去这里了。他很反感市场里遍布的网红招牌, “很多当地老板都是中老年人,他们觉得‘网红’这两个字是褒义的,却不知道,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讨厌这两个字。”

白轩眼见着八大局在流量的推动之下,从一个普通的菜市场逐渐变成大红大紫的网红景点。

最开始是4月中旬,网上出现了各种关于进淄赶烤和到八大局吃紫米饼、炒锅饼和牛奶棒的短视频。八大局南门口附近那些卖紫米饼和牛奶棒的店,每到周末,门口会排很长的队,排队者主要是从济南过来玩的大学生。

但流量逐渐呈现出开闸之势,涌入速度超出很多本地人的预期,八大局排队的情况很快变得越来越严重。“以前本地人只有周末挤不进去,后来变成从周四到周末都挤不进去,再后来,就是每天都挤不进去。”

当紫米饼和炒锅饼成为八大局的主角,继而成为淄博美食的重要代表,俊飞充满无奈。

他可以一口气说出很多真正的淄博美食,比如淄川肉烧饼、博山肉火烧、蕉庄烧饼、周村蛤蜊鸡、华荣哲绿豆饼、国梁烤鸡、江米糕、清梅居牛肉干、黄师傅炸五花和作为重头戏的博山菜,但现实是,对于大部分只安排了两天淄博行的游客,打卡完淄博烧烤和八大局,任务也就完成了。

至于八大局,除了那两样最先在网络中火起来的碳水食物,油炸冰淇淋、暴打柠檬水、冰奶茶、长沙臭豆腐已经陆续都冒出来了。“感觉跟全国各地的小吃街没什么不一样了”,俊飞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再出现轰炸大鱿鱼了”。

进淄赶烤。

这个在网络上火起来的梗,在现实中的淄博市区随时可见。有时候,它出现在外地车牌的后窗上;有时候,它出现在白色文化衫的背面。当它被印在帆布袋上,并被两位年轻人拿着在八大局烧烤摊前叫卖时,身价就变成了15块——流量的定价。

从众人对淄博的热情来看,显然,大家乐于花极小的成本,换取参与感带来的快乐。数据显示,刚刚过去的“五一”假期,尽管国内出游整体恢复,但人均消费仅500元,低于2019年时的水平。花1.5元就能在烧烤摊买到一串牛肉的淄博,自然成为性价比极高的出行选择。

但在过去很长时间里,淄博都是一座缺乏存在感的城市。有人调侃,淄博上一次如此被众人向往还是在齐国。

淄博曾经也有过高光时刻。作为拥有石油化工、机械制造业、煤炭开采和运输、纺织业等产业的老牌工业城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在全国城市中的经济排名都很靠前。

被当地人用来自证实力的一个细节是:淄博的车牌号是鲁C。

直到2022年,第二产业在淄博的GDP中,仍然占据高达58.8%的比重。但相比山东的一些城市,淄博的发展确实慢了一点。在2022年山东各市GDP排行榜中,淄博位于第7位,GDP总量不到排名第一的青岛的三分之一。在上榜的16个城市中,淄博的GDP名义增长率为4.81%,排名在中间。

八大局,乃至八大局所在的淄博张店东城区,在一定程度上就是淄博这座城市命运的缩影。

它曾经繁华过,“淄博多大的事都发生在这周边”。作为在东城区长大的孩子,白轩对这边昔日的盛况再熟悉不过了。这里是市政府所在地,有每座城市的中心地带都有的人民公园,有王府井广场,有市中心医院,有淄博饭店。淄博市第一家麦当劳,也开在区内的淄博商厦里。

产业造就了这里的繁华。东城区曾经是淄博最早的国企聚集地,聚集着山东新华制药厂、淄博东大化工厂、山东钢铁集团淄博张钢有限公司等企业。与之形成对比的是西边,那里曾经就是一片荒芜之地,白轩的父母在那里买过一套房,不久卖掉了。白轩记得,当时自己探头出去,看到的都是农田。

转折点出现在2003年。

淄博启动了西部新城区建设,试图把后者打造成为淄博发展的“领头羊”。这里的产业被规划为商务金融、高端服务、电子信息、文化创意、休闲旅游等新兴产业,换言之,这里代表着淄博的未来。资源开始向西边倾斜。

“航空港在西边,未来的淄博第一高楼在西边,CBD、政务、经济、文化、体育和休闲中心都在西边,最好的医院也在西边开了分部,所有最好的资源都去了西边。”白轩说。他父母卖掉的房子后来被拆迁了,上面盖起了万达商城。

代表着淄博过往荣光的东城区,则在逐渐衰落,成为“老破小”的代表。白轩觉得房价是最直接的体现:西部新城区的房子,最贵突破2万元一平米,均价在1.4-1.5万一平米,东城区的均价则是六千多元一平米。

“你把经济全部拉到西边去,那东边这座老城该怎么办呢?这是历史的底蕴。”一位淄博网友在网文中表达了担心。

就像所有城市的老城区一样,生活方便成为东城区为数不多的优势。

八大局,就是区内最大的便民菜市场。作为长期观察者,俊飞清楚它曾经的布局。八大局分东西街和南北街,东西街主要卖的是早饭、蔬菜、水产和生活用品等,南北街主要卖小吃、水果、糕点馒头包子和各种饼类,还有一条小路没有固定商铺,而是流动摊位,摊主铺块布就开始营业。

面积大,东西全,价格便宜,是八大局最主要的优势。他记得,以前的八大局,每家店都很有特色。光是早餐区,就有水煎包、肉火烧、油条豆浆、豆腐脑、肉油饼、煎饼果子、小笼包、武大郎烧饼、现擀的鸡蛋灌饼、滕州菜煎饼、安徽牛肉板面、西安甑糕,冬天还会卖博山酥锅。

各种应季蔬菜水果和肉禽水产更不必说。食客们都清楚,八大局的蔬菜和肉类,都是直接从批发市场运过来的,新鲜。白轩在这里买过8.9元一盒的蓝莓,外面超市要卖到11.9元。

此外,这里还有理发店、服装店,价格都很亲民。

老城区的味道体现在,和新城区相比,这里有着更为悠闲的生活氛围和烟火气息。在八大局附近,很多居民都是老年人,他们习惯早早起床,去八大局吃个早饭,再溜达着买买菜。很多人会选择骑电动车。“对于腿脚不方便、体力不好的爷爷奶奶来说,这点是很友好的。”俊飞说。

然后,八大局突然火了。流量源源不断涌入,并以最快的速度推动了它的自我改造:成为一座最适合打卡的菜市场。

对于现在八大局的变化,白轩的内心非常纠结。他很怀念之前的老街区,但也明白八大局爆红对于淄博这座转型城市的意义——“淄博挺不容易的,能借此发展下也很好。”毕竟,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这样的幸运。一个无法忽略的数据是,2023年“五一”期间,淄博旅游业消费额比4月增长73%。

往小里说,白轩觉得,在淄博西富东穷的情况下,八大局的走红,可以让东边老城区“不那么难堪”。很多游客第一站来的是这里,不是新区。

很多人由此刷新了对淄博的印象。八大局附近的老街,沿路长满高大的梧桐树,晴天可以遮阳,雨天可以避雨,在“五一”前后的春夏之交,满街绿色让这里漂亮得不像一座北方工业城市。

淄博几乎在全城迎接流量的考验。

比如“五一”期间,207家党政机关事业单位对外开放厕所,八大局等热门景点附近的单位几乎全部开放了自己的停车场。几乎所有的体制内人员全部变成了志愿者。有网友说,在一家不是网红的烧烤店,发现端盘子的志愿者是一位区级单位的副局长。

一切都是为了减少或者杜绝差评。一位北京游客发现酒店早餐一道菜不新鲜,跟前台随口提了一句,很快,经理带着礼物上门道歉,表示会仔细查清楚,再给予回复,在此之前,希望对方不要发布差评,“我们不能有投诉,现在查得很严”。

八大局的和谐更是重中之重。

最直接的体现是价格。关于这座菜市场的吐槽有不少,比如人太多、紫米饼味道不如预期,但几乎没有关于涨价的投诉。游客小桦感慨,节假日去过那么多景点,这里的物价是最低的。

显然,八大局已经不只是一家菜市场。流量的注入,让它变成一只饱满漂亮的气球,飘在空中,吸引着所有人的注意力。但正如一只气球不可能永远飘荡在空中引人注目,一座菜市场,也很难长久地占据流量C位。

网红菜市场的故事,近年来已经逐渐为人们熟悉。

共研网数据显示,2022年,中国有44768个菜市场,其中不乏网红存在。比如北京的三源里菜市场、上海的PRADA菜场乌中市集、成都的玉林综合市场、昆明的篆新农贸市场。海外的网红菜市场也不在少数,比如日本东京的筑地市场、澳大利亚的墨尔本维多利亚女王市场、纽约的切尔西市场、荷兰鹿特丹拱廊市场、老挝琅勃拉邦早市。游客去当地旅行,它们往往是不可或缺的一站。

对于这些老牌网红菜市场,游客的好奇和探访只是名气的助推器,抛开网红光环,它们本质上还是服务当地居民的菜市场,在城市日常运转中发挥着正常作用。

比如说,在北京的三源里菜市场,有为西餐爱好者准备的黄油、淡奶、各国奶酪和新鲜的罗勒、百里香、迷迭香,为泰餐爱好者准备的新鲜香茅、柠檬叶和南姜。在昆明的篆新农贸市场,有各种云南特有的菌类和蔬菜,以及核桃酱卷卷粉、豌豆粉和乌鸡米线等小吃。

在日本的筑地市场,有大清早就举办的金枪鱼拍卖会,以及各种新鲜生鱼刺身。而在老挝的琅勃拉邦早市,芭蕉叶上摊着湄公河大鱼、竹鼠、蜂蛹,咖啡摊老板在路边用柴火现煮老挝咖啡。

这些菜市场,是游客和当地人共享的,甚至主要顾客就是当地人。

作为新晋网红的八大局菜市场,如今的模样,其实更接近北京的南锣鼓巷——一条被过度商业化的街区。

当地人隐身,临街店铺从装修、品类到价格,全部按照网红景点的标准打造,这是南锣鼓巷的现在。但十几年前,它曾经被视为商业与原住民共存的样本。在2007年之后的几年里,整条街道还是胡同生活的典型样本,早上,倒马桶的老人与酒吧出来的年轻人,毫不违和地在胡同里相遇。秋天,几条胡同大院里的柿子黄灿灿地探出墙头,总有人往社区居委会的桌子上送上几只。

流量改变了这里。“亚洲25处必去景点之一”,顶着这样的光环,南锣鼓巷的房租水涨船高,来钱更快的网红餐饮项目逐渐占据了整条街面。属于胡同的静谧,只有在深夜灯光熄灭之后,才会短暂降临。本地人也只有在陪游的时候,才会皱着眉头挤进这里的人群——就像他们不得不去陪逛故宫、长城一样。

对于很多淄博老居民而言,他们已经失去了八大局市场。

“估计能火到‘十一’之后吧。”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玲子显得有些忧愁。夏天是淄博烧烤的传统旺季,估计八大局的热度能继续保持。但问题是,这就是一座菜市场——如果它还算是的话,谁会反复来打卡呢?

玲子记得,2022年,八大局的很多店铺都贴出了转租广告,但无人接盘。而现在,租金已经“高到了老百姓够不着”的水平。如果有一天游客没有了,这些网红店铺活不下去了,这条街还能回到以前吗?

这些问题,恐怕比流量获取和游客服务,更考验政府部门的规划治理能力。

“淄博有高人。”北京游客山农在打卡了淄博烧烤、八大局后感慨。这座城市走红已经超过1个月,其间还经历过“五一”人流高峰,至今还在社交网络中保持着良好风评,光凭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从4月开始,淄博的政府治理能力已经被网友们反复表扬:从堪称范文的公开信,到紧随流量的频繁动作,比如在4月中旬就发布了《关于规范经营者价格行为提醒告诫书》,要求经营者明码标价,且不得随意涨价。一周后,关于酒店价格管理的通知继续出炉,要求全市所有宾馆酒店,不得在“五一”假期前后大幅涨价,并公布了清晰的罚款处理措施。

更多的细节体现在这座城市的细微之处。比如自驾来淄博的山农,几次在临时变道时都得到了本地车辆的礼让。“转向灯终于管用了”,他猜测,这应该与当地政府的提倡有关。

在经济复苏成为主题的当下,流量,似乎是互联网送给淄博的一份礼物。

当然,闯关顺利,也与这座城市本身的底色有关。

刚在淄博度过了“五一”假期的苏州游客许牧说,在八大局,一个阿姨很热情地走上来问:“你找到住的地方了吗?可以免费去我家住。”对方看起来很真诚,但她已经订好了酒店,就婉拒了。后来她发现,淄博确实民风淳朴,比如国内很多景区的物价在节假日都会翻倍,或者针对本地人和外地游客搞两个价。但在淄博,她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

5月5日下午,八大局市场南口,几位表演人员身着民族服装载歌载舞,众人看得热闹,主播们也纷纷靠拢,但表演很快被打断。在一曲结束的时候,几位工作人员模样的人上前交涉,随后,演出者不好意思地说道,因为扰民被投诉,演出要结束了。

遗憾的情绪在人流中涌起。但突然有人高喊:“淄博欢迎你们。”很快有人接话:“哪里都欢迎你们!”最后,活动以演出人员配合众人拍照留念而告终。没有争吵,没有不满,丝滑解决。

那一刻,八大局里熟悉的人情味又重现了。

(本文采访对象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