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珍麗/除夕想起的人
小时候家里经济虽不好,但除夕时父亲总会请单身的朋友来过年。距离现在起码是一甲子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得是哪些人了。不过,倒清楚记得少言寡语的父亲,一定会变身热情的主人,开心地招呼他们,拿小酒杯倒上宛如催话剂的白干,喝上一口,话瞬间就变多了。
那些我们称呼伯伯、叔叔的人,都不是平日的样子,穿戴格外整齐。他们跟父亲的对话都在同一个频道上,话语里的愿望和感慨唱着相同的旋律。
在那动荡的年代,许多从大陆逃难过来的人,年节时刻肯定更孤单。童年并不懂那种感觉,只开心家里来客人,热闹又好玩,还有红包可拿。
长大后,不知道是单身的人少了,还是家里人口多了。除夕就只有自家人过节,婚后婆家亦然。如今,除夕我们已经是四代同堂的家庭了。
这年除夕一早照例忙着年菜,却忽然想起「他」来。以现在的家庭成员来说,若邀请家人不熟的人来过节,实在担心突兀。然而,他的故事一直浮在我脑海里。
他四十岁,比我的儿子小两岁。前些年在写作班认识的同学,照顾重病的母亲十年,直到她往生。与社会脱节的他,回不到应有的生活轨道上。从他一篇篇的文字,读到他的心境,仿佛他还和母亲的魂魄紧紧地相依在一起。
认识他时,被他破旧的衣服吓一跳,年纪轻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愿意穿已经磨破了边的外套出门。因为面料破成L形,里面棉絮白惨惨地露出来迎风诉苦。连脚上穿的鞋也是又旧又破,随时都会断掉的样子;正确地说,是该淘汰的拖鞋。若不是在教室相遇,真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有没有看错。
下午他传Line,原本不想点阅,怕自己会忍不住问他:「除夕怎么过?」最后还是决定点开来,起码陪他传讯聊聊也好。一边做着厨房的事,一边回复他的话题。心里的挂念一直在嘴边又咽下去,那种像在是非、对错间的拉锯,太让人挣扎。
终于他说:「没事了。」我愧疚地贴了张笑脸图,阖上手机。心里的那块石头依旧不安地悬着。
团圆饭的餐桌上,围坐着老小四代人,挤得满满的。我对自己说,还好没有找他来,要不然这么挤也挺失礼。为婆婆夹菜,希望她多吃点;哄孙辈吃青菜,希望他们营养均衡……我安慰自己,还好没有请他来,要不然招呼不周多不好意思。看着墙上的时钟,我的心慢慢释放自己。
巷弄里传来炮竹声,玻璃窗闪着烟火的光亮。想起母亲在世时常说:「好过的年节,难过的日子。」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缓缓地落定,年很快就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