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除夕夜

散文

1949年的年夜饭,哥、姐和我,征得了妈妈的同意,决定了一件家中大事,那就是暂时搬家去上海……

回忆这玩意儿,是不能创新的,绝没有模倣,更无法修整。人生一辈子,就是在忙着制作一个个回忆,又在不停地回忆着一个个回忆。个人的回忆仅止于故事般的唏嘘谈笑,众人的回忆往往成了页页历史。我自己到2020年为止,一共回忆了90个除夕夜,除了那童稚时的糢糊无知,最使我难忘的是1949年的除夕夜,以及前前后后那几天,梦境中恍如诗篇,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我查了查万年历,1949年的除夕夜,是国历的一月二十八日,我满20岁,在军舰服役。除夕的十多天前,我们尚在东北的葫芦岛、秦皇岛等海域里巡弋,气象海象两不佳,海天一色灰茫茫,不辨白天和夜晚,人在舰上行走,举步维艰,左扶右攀,横冲直撞,紧张兮兮,脑中一片空白,仅仅牢记了,在24小时里分割出几到几的4个小时,轮到自己去岗位上工作。吃饭饮水也是在经过厨房时,无感于饱渴或渴饱,即兴似自助自理,随意舀取

一月二十三日是星期天,傍晚时分,我们军舰终于回到了基地青岛,全舰官兵有志一同地盼望着军需官赶紧下地了再赶紧回舰,所盼何事?盼他去陆地取信回来。彼时军舰上尚无政工人员,邮电地址是在邮局租用信箱,还是由基地司令部转?时隔多年已不复记。

军需官回舰已经很晚,但舰上作息无分白昼和夜晚,大家静听广播有家书的被唱到名,其中喊出我的名字,我快步去领,不是信,是一封由家乡芜湖来的电报,至今仍然记得:「母病,速返。」电文使我吃惊,心中眼前立刻有了妈妈的音容。我还是三年多前自江阴练营结训时回家过两天,后来在青岛舰训以及登舰服役以来,一直海上生涯。

来不及思考如何处理这纸电报前,我迳自走去后舺舨炮位的遮舨里,就地坐下,闭目神思过往和家中情况。1944年我15岁,父亲过世,和高中一年级同班同学朱正安、陈正仁、龚维庭、龚维理、杨永光(注1)连我计6名,在南京下关海军总司令部考取海军学兵。没来得及回家便被送去江阴练营,新兵训练八个月,再被送去青岛中央海军训练团,接受美式一对一的舰上技能训练,再舰训后接舰,正式成军服役。

我正在举首无明月,低头故乡,左摇右晃时,忽听得有人叫我,「胡子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想什么?」是乡音,是张企良轮机长,他是安徽省当涂县人,和我的家乡安徽省芜湖县,火车仅仅两三站。我来舰报到的第二天,他听我讲话时就凑上来和我搭讪认识了。「刚刚接到家里电报,我妈病了,不知该怎么办?」我立起身子回答。「你可以写报告给舰长,由通信官和副长转,请事假一星期,坐船来不及了,请求以公差名义搭军用机,上次军需官去南京办事就是搭军用机的。」没想到轮机长是如此热心,几句话解决了我心中的大问题,我当晚写好了报告,先给他看了,面交通信官,再隔一天,舰长批了,准假七天,搭乘空军军用机,由文书室以速件办理。

军需官送我去青岛近郊军用机场(注2)那天,就是大年除夕,我拜托军需官替我发份电报回家,说我可能到家吃年夜饭。老旧的军用机,乘客二十多名全是着军服的阿兵哥,海军仅我一人,约莫两点多起飞,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坐飞机,也是第一次坐军用客机。那滋味真够记忆的,肩挨肩、面对面席地而坐,安全带不仅连肩兜腰而系,胳臂也由胳肢窝分由两条安全带反扣在拱壁上,除了双腿,全身动弹不得。眼睛瞪视对面的透明窗孔,白云蓝天,阳光耀眼。飞行不久,机身好比舰身般有了15°-30°的摇摆,只是幅围较小。有人开始了呕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伴着呻吟,微恙者一二,纷纷投我以惊讶眼光,看我稳如泰山,面不改色,无惧无慌。他们可不知道,我已经在滔天骇浪和锈垢舺舨间,被训练成精,是无数次呕吐欲死的成绩,绝非秉性使然;海洋和天空都有折腾人的本能。

南京到了!鱼贯下了飞机,走向大校场机场(注3)入境大厅,天色已暗,心中盘算,坐江南铁路的火车去芜湖,回家吃年夜饭,绝对来不及。就是因为今天是大年除夕,我等于被人潮挤出了机场,投身到另一个人潮中。我决定走向公车站,看看能不能挤上公车,全身军服的我,排斥了行走间数起被黄牛的拉扯。到了站牌,眼看牌上班次,18:20和18:50尚有两班,可是,早听说,江南各地已乱,交通更乱,站牌上写的班次不可靠,连火车也一样,几乎到了百分百自主自由,若有似无,说无却有。四周乱糟糟,吵闹闹,加速了我心中的急躁,万一这两个班次都没了,那我不仅赶不上年夜饭,更可能要在南京过夜。我骤然惊觉,这正是兵荒马乱时刻,要静要定,要眼观四方。忽地,耳边传来言语:「军爷,公车的班次靠不住的,我这部面包车终点站是去芜湖,中途经过采石矶、马鞍山、当涂,九人座,现在只差一人,军爷,您一上车就开,绝不诓您。」禁不住这诱人的乡音唠叨,看了看随她手指的面包车,肯定了终点站是芜湖,问妥价钱,跟着她挤上了车。心中仍然忐忑不安,不是不信任这位姑娘,在那战争边缘的战地里,叫我如何能百分百信任她?但是,不信任她,又能怎地?急急返家的心理,终于战胜了不能轻信的犹豫。

在轰隆轰隆的车行中,天色渐阴渐暗,由深而墨,车厢里伸手不辨五指,只见明明灭灭的点点星火,在车厢里上下左右移动。陆地上抽烟的人可真多,乘客连司机一十二人,抽烟的比例竟占了百分之七、八十。茅屋、小桥、流水、鸡飞、狗叫、鸟鸣,电线杆一根根向后飞倒仆地。亩亩田地,整块整块,在两旁菱形移开。远方灯光闪烁,近处炊烟四起。好多日子,我不曾见过如此的村庄暮景。我走神了,仿佛飘浮在遗忘和记忆之间,徘徊在家中的井边或军舰的舵旁。

车在采石矶停了,二人下,无人上,恢复了各有其位,先前有二人是坐在移动的备位上的。这时我脑中不请自来,来了一位不占座位的乘客,李白(701-762)是也。这是因为他的诗句,和他往生的动人故事,加上此时的地缘关系,眼前立刻映现出一则流传遐迩的美丽传说,传说他是在采石矶舟中赏月而死,甚至是坠崖入水探月而亡,又传说他醉死宣城。正史记载是在他客居族叔李阳冰任当涂县令时在当涂病故,反正他是在安徽省境内丧命的。至今,无论读诗或不读诗的人,都能朗朗上口,立刻连想到这几行诗:

举首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想着想着,马鞍山到了,车停,三人下一人上。马鞍山是南京至芜湖间的中途站,车程各约一个多小时。此时我宽了心,保守估计,九点前可以到家,年夜饭即使赶不上,除夕夜一定守得成,再说,妈妈怎样了?什么病?即使有病,应不致病重了才要我回家。我心中浮起一个猜疑:是哥哥假传圣旨,他是大四学生,同时在电报局打工。偷懒不写信,几个字的电报最方便。

车到芜湖,正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我急急忙忙上了一部黄包车:「去西门索面巷!」家门在望,我无视街景。到家了!我跳车下地,扣门和喊门齐声,「开门!开门!我回来了!」

姐姐开的门,双手抢了我的旅行袋,追我后面喊,「不要跑!不要跑!我们正等你吃年夜饭,下午才收到你电报。」11岁小妹和8岁小弟跑跳着迎上来,各自伸出小手,左右牵了,向餐桌前奔去。

「妈,老二真赶回来了,」哥向厨房里喊说,一方面向我贬了贬眼,我理会了他的电报是怎么回事。原来他急着要我回来,当面商量件大事。我在厨房前迎着了妈,妈说,「知道你回来了,我在热汤。」我扶她坐下,看着她,也环视了兄、弟、姐、妹,我说我在家只能待六天,二月三日也就是正月初六,下午二时前必须赶去南京,仍旧搭军用机回青岛。

妈妈笑开了,「知道了,知道了你军务在身,神气活现的,你现在还是名小兵,等些年不定当上了舰长什么的,那不就更神气了!」哥哥也跟着调侃,「不会让你滞假不归啦!来来来,坐下再说。」小弟小妹也入了座,姐姐解释说,这是年夜饭,全家团圆,团圆好!我们胡家人少规矩可不小,平时小孩用餐不能入座,让大人给捡了菜,端着碗站在旁边吃。我小时也一样,眼睁睁看了大人们有位子,好羡慕;心里喊:「赶紧我长大!」

原来哥哥已经辍学,考上了上海杨树浦电力公司,说是做助理工程师,年过了就要去电厂受训。他没把握考得取,所以事前没有告诉我。我说这是好事,芜湖如今已经这么乱,姐姐说近邻如繁昌县、巢县、南陵县,甚至河南乡下,常常发生夜中火灾的事,说是人为,说是板凳(注4) 他们干的。妈妈的意思,老大去了上海,家中没有成年男人,是不是全家搬去上海?兹事体大,所以要我回来,商量一个妥善。

那年我20岁,别人总以为,我15岁便开始闯荡江湖,大江南北跑了不少地方,应该长了些心眼,多了些见识。其实这5年间,我不是在军营受训,便是在军舰上服役,从没有在社会上做过事和百姓们打过交道。现在面临家里要不要搬家的事,我却无法闪避不说出自己的看法,我以为全家搬去上海是个办法,但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姐姐哥哥颇以为然,妈妈有顾虑,说姐姐在找到工作前,家里的固定生活费哪儿来?去了上海又能去哪里?我抢着说我有积蓄五十多袁大头,那是在海上多次抓「敌」船分得的奖金,存在军需官那里。姐姐说她有朋友在上海的纺织厂工作,她可以去打工,加上哥哥薪水,三个人的收入负责一家六口的生活应该没问题。

全家团圆的年夜饭,吃得慢,谈得也慢,我说等到了上海,看看是不是可以全家去台湾弟弟妹妹听说要去台湾,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其实我心底藏有一个秘密不能说出来,我服役的军舰很可能即将改编入第二舰队,基地不是江阴,便是南京,甚至上海,那就离家近了。

1949年的年夜饭,哥、姐和我,征得了妈妈的同意,决定了一件家中大事,那就是暂时搬家去上海,哥哥先去,负责找房子,我有个海军同学在上海江南造船所工作,找他帮忙应该没问题。我们守夜到十二点多,哥邀我和他同床共眠。进了房,尚未上床,他告诉我一个让我意外的他个人意见:「我不会跟你们去台湾的,我到了上海,工作稳定了,我要结婚。」和谁?「和苪义华。你知道的,是高你一班的同学,我和她现在是『比恋人还恋人』的关系。」哥长我三岁,高我三班,曾经同一学校读过两年多,他高一时我初一,苪义华我们管她叫小苪,高我一班,我眼看了他二人的恋爱过程,所以在这关键时刻,他不得不说出了实情,要我暂时不要让妈知道,他说即使结了婚,也一定尽全力供养我们共同的家,小苪到了上海,也会找工作做;对我们家的经济是有助力的。

人算不如天算,后续发展是,全家真的搬到了上海,分两处住,哥和苪加上小妹住杨树浦路电力公司宿舍,妈和姐带了弟弟住在造船所前龙华路的一间租来的屋子。我服役的军舰也来到了上海,左营的眷舍已经申请核准。妈妈和姐姐还有小弟,准备5月下旬,当我舰回程上海时,再直航左营,不料当我舰由定海驶至吴淞口时,接到命令,立刻回航定海,因为上海即将撤离。电报让我疯狂、上海丢了,我的家也丢了。

1949年我离开了上海,离开了家人;1987年我再见上海,家人都分散了,天之涯,地之角,妈和弟弟妹妹在北京,哥在苏州望亭,姐在上海浦东,都已成家立业。我写这篇文章的今日,母亲、哥嫂、姐和姐夫都已于十年前相继往生。追忆往事,历历眼前,乱世乖难,灾刼有之。其然乎?其不然乎?

注:

1,六名同学中,现仅朱正安和我健在,分居上海和台北。龚氏昆仲,维庭后入官校,维理上尉通讯官时退役,两人皆病故。杨永光2016年也过世。陈正仁失去连络,其弟陈正中(后改名)听说也进了官校,后不知所以。

2,军用机场的正确地名已忘,是不是现今的李沧区不能肯定,但绝非现今的流亭机场。

3,大校场机场,1934-2015年为军用,今为民用,位于雨花台区。和禄口国际机场有别。

4,板凳,有四条腿,彼时俗称新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