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在黑色除夕夜(中)
舞星平常上课情况,几堂课同时进行。(梁卓提供)
八十九岁的周愚与作者合影。(邱潇君提供)
从外面大门走向舞厅内部的走廊(梁卓提供)
响在舞曲中的枪声
晚上十点廿二分,在开枪打死颜美美后,73岁的枪手陈友艮走进舞星,二话不说就朝坐在门口沙发的马名伟开了一枪,再朝马名伟身旁的吉米开一枪。马名伟中枪倾倒,吉米则是手臂受伤。陈友艮对着马名伟软倒的身体又补了一枪,吉米趁乱逃开躲过一死。
枪声连续响起,隔桌的马可仕及朋友跟着中枪倒地。随后,陈友艮开始向舞池中的人群扫射,舞厅音乐正热烈,枪响没入音乐声中,多数舞客甚至毫无觉察。
退休警探吉姆倒是立即反应,他拖着舞伴彭嘉溱后退,趴倒在地。彭嘉溱事后形容,「我当时傻了,还不愿躺在地上,吉姆把我推倒,因为他做过警探,反应很快。」
彭嘉溱看到凶手拿着一根粗粗的枪管,在收银台附近先开两枪,之后再往舞池扫射。第一轮扫射时,吉姆被击中,子弹穿过他的左脚。
新年吉庆的红色突然变成柔软的虫,彭嘉溱看到血从中枪的伤口蠕流出来,吓得大声狂叫,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吉姆不能再跳舞了,怎么办?
怎么办?吉姆怎么办?
而吉姆知道,凶手还会装填子弹再次攻击,他就像防护网一样趴在彭嘉溱身上,挡住了第二颗子弹,第二颗子弹从背后射中吉姆,卡在他的两根肋骨之间,因为射进的位置奇特,到现在医生仍不敢冒险动手术取出子弹。
吉姆应该是现场第一位对枪声做出反应的人。
陈友艮站定在门口位置扫射,脚下是受害人流淌扭曲的鲜血。他为什么没有走进舞厅?如果他走进衣香鬓影的舞池扫射,会不会造成更大的杀伤力?又或者,在场的人士便有机会近距离抢下他手中的冲锋枪,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这些问题,已经和两把行凶的长枪一起锁进检察官办公室的证物柜中。
■有人在前面开枪!
陈友艮第一轮扫射时,音响正播放着〈三月里的小雨〉,乐音震响,舞池中有二十几个人在跳舞。前排的人在跳排舞,后面的人在跳八步的牛仔舞,也有人随意摆动着身体,气氛极尽欢快。不跳舞的人就在座位上休息,聊天,等待着时间流逝,把旧的一年带走。
欢乐声中,中枪的瑞秋爬过来,高喊着:「有人在前面开枪。」
这时,血在瑞秋爬过的地面上写成弯曲的长线,宾客才知道舞池前面发生事情,一阵慌乱地各自找地方遮掩躲避。可是宽阔的舞池哪里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但人还是想躲,这是生存天性,生死巨变面前,哪怕是一片落叶,一张薄纸,都想要拿来藏身,只求一点活命机会。
事后被当成英雄的瑞秋回忆,中枪当时不觉得痛,只知道喊完后,和大家一起趴在桌子底下躲藏,看着杀手的枪来回扫射,口中边念「南无阿弥陀佛」,边用手机拨打911。
「我知道黑暗中手机的光会引来杀手的注意,但是我不管,电话不通,我就拚命地拨。」
凶手扫射时,莎莉正和她十五年来的舞伴高宇伦在舞池中跳狄斯可,突然感到现场乱成一片。惊惧的莎莉形容,她看着枪手在帽沿和拉起的领口中露出的眼睛,感受到对方要杀光全场的恨意,觉得今天难逃一劫。
「弄不清楚是高大哥推着我跑,还是我拉着他跑,我们往后面有桌椅的地方跑过去,两人挨挤着躲在桌子底下。」莎莉说。
「高大哥一直要说话,我拚命嘘他,告诉他不要出声音,不要引起杀手注意。」即便事件已经过去几个月,莎莉诉说时的声音仍然颤抖。
听到躲在近旁好友瑞秋在念「南无阿弥陀佛」,莎莉也跟着向天地诸神祈祷。同时,她也急着拚命拨打911,只是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当意会到有杀手在扫射时,珊蒂和张曼君正在舞池中捉对跳舞。珊蒂站的位置背对枪手,听到枪声,看到大家的慌乱,两人拉扯着一起冲往休息区,钻到桌子下面躲避。珊蒂庆幸有地方躲藏,深以为两人逃过一劫,没想到,此时张曼君已经中弹。
枪声终于停了,现场一片死寂。
丹尼尔,来自台湾,退休后闲着没事,因为爱跳舞便在舞星打工,与马名伟轮流担任DJ。原本排休的他,今晚仍回到舞星和舞友欢度新年,不幸,遇上这场劫难。
枪火停下来时,躲在桌子下的他,只敢轻轻呼吸,感觉到吸进肺里的空气中有一丝丝铁锈和烟火的味道。他偷偷睁开眼,眼珠稍微转着看着周遭,突然,他听到厚重的脚步声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走来,走,顿,停,走,顿,停。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死神愈来愈近。
「子弹声停止,我听到沉重的脚步往我这边走来时,真的以为死定了。」丹尼尔拚命想思考些什么,脑袋中却只是一直回旋着这句话「死定了,就是现在了。」他用力屏住呼吸,只听到自己心跳声碰碰碰的,伴着头顶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没有停顿在他身旁,继续往前走过去,他松了一口气,睁开眼,刚好看到脚步声的主人在他左前方倒了下去,「碰」地一声,又一条亡魂。
一切静了。
只有〈三月里的小雨〉仍吊诡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着。
三月里的小雨 淅沥沥沥沥沥 淅沥沥沥下个不停
山谷里的小溪 哗啦啦啦啦啦 哗啦啦啦流不停
刹那间,枪声突然又啪啪啪地爆了起来。
那两三分钟的脚步声,是丹尼尔对这个事件仅剩的记忆。
■咫尺之别,天涯之远
第二轮枪声在几秒钟后终于安静下来,烟硝中只剩音乐在盘桓,莎莉眼角看着杀手转身走了出去。似乎过了好久好久,才怯生生的从桌底爬了出来。她发现自己的手上满是鲜血,赶紧去拉身旁的高宇伦,才惊觉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高大哥用全身护住了我,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中枪的?他一直想对我说什么?我为什么没有让他说出来?」莎莉哭嚎地向躺在血泊中的瑞秋爬过去,抱着瑞秋大声痛哭。
从躲避的桌子下慢慢爬出来,珊蒂是第一个注意到张曼君中枪的人,她和素蹲下来陪着张曼君。「妳受伤了吗?」
「嗯。」点头。
「痛吗?」
「嗯」张曼君按着右小腹,血慢慢渗了出来。
「妳可以说话吗?」
「可以,拜托打电话给我儿子。」
「明明是我背对着枪手,妳面对着枪手,应该是我中枪的,为什么会是妳呢?」珊蒂握着曼君的手,呜咽着不公平的上天。
正仓皇无措,身旁的素,突然站起来向着斜对角方向飞奔!
珊蒂形容:「大家都蹲着,躲着,她突然往前冲过去,我吓坏了,不顾一切地高声喊:『素,妳回来,妳快回来。』受伤虚弱的曼君也侧着头想喊她回来。」
珊蒂描述,大家都挤在小圆桌底下不敢动,自己才看着凶手转身走出去,又发现一位好友中枪,还没有回神,素就站起来奔跑。当天素穿着一条漂亮的红短裙子,凝冻的现场中,只看到她飞跑的身影。
事情发生后,媒体很快赶到现场搜集材料,电视新闻和网路到处流传的照片中,有一张照着满地倒卧在血泊中的伤死者,旁边捕捉到一位奔跑红短裙女子的背影,那位女士就是素。那一张慑人魂魄的照片,似乎记录了当时素心神俱失的状态。
在这个时刻,现场还能呼吸的人,又有哪一位不是心神俱失呢?他们似乎锁在一场醒不过来的恶梦中。
而飞奔全场的素,倒是把扭曲的梦境全看在眼中了。
慌乱中,大队警察负枪冲了进来,喝令大家立刻离开,惊惶失魂的三个好友还未还魂,珊蒂和素就被吆喝推押着离开现场。
张曼君独自躺在地上淌血的身影,是她们对她最后的印象。
珊蒂和素被从张曼君身边拉开,身着单薄的礼服站在午夜的街道旁,瑟缩在风中,等待着执法人员的安排,两人互问对方:「我们怎么可以把曼君一个人孤零零的留下来?她受伤了耶。」
两人都没能回答对方。
在这场枪击里,又有哪个人不是孤零零的呢?
留置在警局的一整夜,两个好友彼此打气,互相陪伴,一面打探曼君的消息,匆促中,竟没有人知道曼君被安排到哪家医院。
「等她出院后,我们星期一到她家去看她,亲口跟她说对不起。」她们和对方约定。
但是老天爷和张曼君都没有给她们这个机会。
第二天联络到曼君的儿子时,才知道张曼君已在手术台上离世,成为这起事件中的第十一位死者。
「我们怎么可以把她孤零零的留下来?」珊蒂和素只要想到这个问题,就红了眼眶。她们以为曼君会没事的,她们以为只是在强力的驱赶下,暂时的分别离开,很快就可以再见面的。没人能想到,当时的咫尺之别,已是天涯之远。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负伤后奋勇示警通知大家躲避的瑞秋也躺在血泊中,她对身旁的莎莉哀求:「你不要留下我一个人。」莎莉手上还有着高宇伦的鲜血和余温,她已失去一个好友了,再也不要失去第二个,当警察要莎莉离开现场时,莎莉对地上的瑞秋说:「我答应妳我不走。」
她对来驱赶她的警方人员大声喊「No!我绝对不离开她,死也不要离开。」
直到确定瑞秋安全的上了救护车,她才愿意起身到警局备案作证。
瑞秋真的安全了。
由于当时并不知道凶手是谁,有多少人犯案,犯案原因是什么?所以从瑞秋一进到医院,就有两位联邦调查局的探员陪在她身边,彬彬有礼的照顾着她,直到第二天确认凶手身亡,大致厘清了案情,两位探员把这个消息告诉瑞秋后,才礼貌的告辞。
■来来舞厅,搏斗
就在大批警察忙着处理舞星凶案现场,安抚幸存者及到处搜寻杀手资讯的同时,就在两哩路之外的「来来舞厅」,也险些发生惨案。
「来来」和「舞星」一样,是年长华人喜欢光顾跳舞的地方。
那晚,枪手陈友艮在射击了42颗子弹之后,丢下满地死伤血斑,一刻也没多留,翻身走出「舞星」,很快便开车到了附近的「来来舞厅」,企图再次行凶。
当时正在「来来舞厅」办公室准备打烊的蔡班达,发现陈友艮持枪强入,立即冲向前和他搏斗抢下枪枝。根据NB C报导,26岁的蔡班达很快把枪枝抢到自己手中,但陈友艮不罢休试图夺回,一度从房间一侧抓起消毒液瓶子殴打蔡的头部。蔡坚决不放手,最后挥枪把两手空空的陈友艮赶出舞厅,这个机警且勇敢的行为,阻止了下一场悲剧的发生。舞厅的监控录像完整清晰拍下这一分半钟的打斗过程。
蔡班达在这个时候,还不知道和他争斗的,是一个刚刚造成十几人死伤的杀手。
蔡班达抢下了杀手的步枪后,立刻打电话报警,才能让警方在最短的时间内借由枪枝编号,确认舞星杀手是陈友艮,进而发出全面搜索令。
事发后,调查人员在距离舞星一条街区远的路边,发现一辆登记在陈友艮名下的摩托车,怀疑这是他事先替自己安排的逃脱之路,迅即通缉反应,堵死了他一切退路。
枪案隔天下午,陈友艮来到离蒙特利市西南方二十五哩的托伦斯,进了一家医院急诊室想要就医,但很快便起疑离开,院方根据通缉令认出了他,立刻向有关单位报备。
特殊武器战术小组在医院停车场围补他时,陈友艮在自己的车内开枪自尽。(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