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海忘了你2

图/佐波

我很开心画了一艘小丑鱼造型的太空船,机身绘制了船眼及十字架,正往银河系第五象限飞去,奋力游过几千亿颗眨来眨去的星星。

米潘潘超没想像力,只瞄一眼,我就知道图画纸上的他正在跑步。东京大巨蛋,满场欢呼的观众,圣火台的拼板舟造型是唯一的达悟意象。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跑赢,纸上每名差距不到0.1秒的选手都背对着我。米潘潘不喜欢让人看到他的正面。

「好厉害的短跑健将,」神父竟悄悄现身了。

神父说:「米潘潘有一天会到日本比赛,站上东京铁塔,」巧妙诠释了扬威日本的作品。

辣妹姊姊赶忙自我介绍,她是新来的美术老师黄欣雅之类的。

寒暄完,黄老师却遥指我的大作:「马力歌歌画了船眼与十字架,为何岛上都是这样的眼睛?」

神父顿了一下,思绪缓慢流泻:「十字架是天主替世人担的苦劳,船眼指引航行,两者共成一体,是达悟精神领航小岛的体现。」

神父不太说话的,但他有一双善于聆听的眼,常常我看着大船之眼时也有这种感觉。真的,人的秘密好像都写在眼睛里。米潘潘只有讲到赛跑时,瞳孔才会充满斗志。而老师有一双埋藏一切的眼。

「黄老师,您有听过达悟人星星(mata no angit)的神话吗?」

老师摇摇头。

很奇妙,神父竟然在美术课上进入到部落沉郁的吟唱语境:

从前的从前,达悟祖先离世后飞天成星,一闪一闪无数眼睛镶成夜里的思念。飞鱼季来了,星眼映水,指引着船眼(mata no tatala),划大船的子孙眼望着。但,一年一年过去,有些眼睛实在太想念划大船的子孙了,映在水面上浮着,就突然如金币沉海,化身完美比例的鹦鹉螺(mata no angit),浮游于海。直到有一天,英勇男人深潜,环抱祖灵,携回陆地后,把深海的眼睛雕刻成爱人身上的串串项链──那是将来女人回返夜空的凭证贝串。

故事讲完,差不多也下课了。

临走前,神父弯下腰用鼻子碰我的鼻,霎时我闻到一股温暖羊群的味道。神父转过身又对老师说:「黄老师,达悟的眼睛,从天空到海洋,有宇宙论的深度。」

语毕,神父回到后堂。

老师恍惚间,竟也学神父以鼻礼,点一下米潘潘的鼻子:「下课了。」

也点了一下我的鼻子,说:「小奶奶,再见。」姊姊也知道我的绰号了。

「老师,你也要在冲浪板画上鱼眼吗?」米潘潘问。

偶尔,也见浪人来拜访姊姊。他们雇用机动船航向遥远的小兰屿外海,听说那里的海浪是直接撞击礁岩喷射而起,锐浪如刃。有次他们傍晚船回,一个叫绫野的日本姊姊走上沙滩,我看见她双肘肤伤,片片像刨刀刮过。

姊姊他们这群浪行者简直是海上庞克,浪人的发色是海上直晒成金黄染,浪人的肌肤不是兰屿人2B铅笔式的朴素黑,他们的黝黑,是一种沧桑直曝日阳下行受浸礼。

从绫野与姊姊的对话中,才知道姊姊原是知名冲浪选手。国际运动品牌赞助下,她常前往海外比赛。之前也短居日本参加巡回赛,前日籍男友仍在东京。

终于,当白树仔发芽,白腹鲣鸟成群飞到小兰屿栖息,也就是东北季风来袭,汉人说的冬天到了。海面无时无刻不翻起白花点点。姊姊说:「是时候了。」她穿上防寒衣,收齐装备。终于等到宝剑出鞘那一刻。

我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见姊姊驰骋海上的神气。

那天,外海翻腾,波涛澎湃的浪拱入东清湾后,一条条整齐袭来。浪高虽才两三公尺,但看在少年的我眼中已如山高。群浪如章鱼伸长吸盘,准备一把将人吞噬。姊姊从几百公尺远处追到浪后,浪板大幅度甩动,一道银白曲线划破波峰波谷间。

天啊,兰屿人从没看过人类能徒手存活在这样疯狂的海面。做完一连串极限动作后,姊姊瘦长双腿凌波浪上,所有人爆出欢呼声。神父喃喃道,这场面好像名画「维纳斯的诞生」,女神如谜由泡沫浪花幻化而成,立足贝壳上冉冉迎向海面。

「带我们去冲浪!」那之后,我不断缠着姊姊。

「可以。」

肯定的答复让我们欣喜若狂。

于是,那一年kaneman月(制贝灰月),吹起kanmonmowan (哑巴风),哑巴风很害羞,转变时间短,让海人措手不及,但就是来了这样要人命的风浪后,我们开始迎向冲浪殿堂。

下水第一步,看浪。海浪有她的脾性,兰屿人说,海洋是一头爱撒娇的猫,好的海人该知道如何替她理毛。从前我只在海面下留意涌升流的走向,从来不好好欣赏海浪的各种姿态。这时才领悟,当东北季风持续席卷太平洋,会从外面岬角拐一个大弯侧身入内,亲吻东清湾。

最初,米潘潘跟我只是海上漂流木。但没多久,我们就能清楚区分出海浪推进时崩溃的浪头点,一边化成白花,一边浪壁仍推展而生。当两根漂流木终于找到方向,米潘潘第一次成功追到浪头,站上浪板那一刻,一个半月过去了。

接着就进入了kaowan月,最冷的月,小岛吹起了全然的rakwa ilawod风,强劲寒流为东清湾带来巨浪。

rakwa ilawod,脾气倔强之风。水温骤降,我们必须着厚重防寒衣。海况极差,姊姊要我们持续划水。左右左右,双掌合拢之势用力,竭力划了几下后,常常浪板前进了几公尺,但还是马上被涌起的浪头击打,重回原点。

「挺住,用力向前,」姊姊打气:「不要放弃!」

趴回浪板上,腹肌用力,挺胸上举,左右臂再度施力,一呼一吸,手臂划桨般一收一放。猛然,一个浪头袭来,我双手抓住浪板上身擡举,大浪穿过人板间的空隙;稍能停喘,我又拚命往前划。

不知划了几百下,不知越过多少次滔滔袭来的大浪,翻板、潜越,大浪狠狠赏巴掌。当我终于前行数百公尺,来到浪涛稍歇的外海区时,累得不省人事;唯一耳听之声只有远处岸上姊姊喊:「不要放弃!」

东北季风放送的大浪期,两只菜鸟的新手功课就是卖力划水,沉着面对海浪的袭击,盐粒磨人,狂风刺骨,无情的大浪随时灭顶。

那年冬天,米潘潘跟我疯了冲浪魔。上课下课都不断讨论着动作修正。午休趴在桌上睡觉时,浪头一波波连绵涌入我梦的海域。

后来,我们从祷告山一路奔下水芋田,奔过壮丽番龙眼树,路过国小杂货店,直逼部落滩头前,就会顺手携张冲浪板,太空船喷射器加速度下,一跃,我们纵身直接入海冲浪。

半年淬炼后,米潘潘跟我早已是冲浪好手。

那年冬天之后米潘潘的跑速,莫名爆发了,障碍了许久的十一秒五,不知道为什么也就突破。神父说海浪让身体更柔软像风,协调了米潘潘的柔软度,进化后的他能紧紧钉在浪板中央,海浪如弓,将他拉成一支随时会射出的箭。姊姊则用专业术语解释,冲浪接近于水中增强式训练,对肌肉爆发力及加速跑都大有帮助,尤其扩张了胸腔的呼吸肌群。

「但我还要更强,要能跑入全国前三名!」米潘潘说。

接下来进入了飞鱼季节,有时候吹不温不愠的kazazakana风。

那一天,月亮来的第十四天,礁岩露出水面很匀称,兰屿人说的yapiya o kakawan(礁石很善良)的日子,意指风和日丽。下午我们就在港湾外礁岩处集合,过美好的海边生活。

我跟姊姊跳水自潜当人鱼。

米潘潘在我们上方冲着一道道柔顺的海浪。

神父呢,划着自制的totola,礁岩区上方与大鱼角力时,他总为鱼儿祈祷macyanod ka mo katowan(愿你的灵魂顺我意)。

我一直自潜往下去看小丑鱼,那是我的秘密时光。你知道吗,小丑鱼出生时是无性的。一窝小丑鱼只有体型最大的是雌性。她死后,次大的鱼会在两周内变性。看新妈妈依偎着橙、红、玫瑰色交错的奶嘴海葵时,我总想起米潘潘喊小奶奶的口吻。

那晚,我们又出海,肌体在海风体贴下凉飕飕吹。广袤太平洋上,四人让船、板在星夜下随意漂流。无比美丽的南十字星封印下,感恩,这是上主赐给我们最美好的一夜。有一搭没一搭,平静中绵延无限幸福之感,话语仅是泡沫浪花:

──神父,你为什么还是要自己制作拼板舟呢?机动船不是一次出海就可捕获两百条飞鱼?

──划拼板舟,才能重回人跟祖先的古老关系;就算只拿两三条飞鱼,那种悸动,才是生命真正的回馈。

──米潘潘啊,你到底想要跑多快?

──台湾有一种鸟,叫大冠鸠,时速能飞到230公里。我也想要跃上大武山顶。

──神父,你怎么会来到岛上?

──小奶奶,这里有最璀璨的天空的眼睛啊。全世界,只有瑞士星空比得上。看着同一片夜空,我知道自己并没有离家。

船舷摇晃,月光沿波痕浪漫。我们的岛真的很美丽吗?真是大岛人眼中的世外桃源?还是,这只是一座没有电先有核废、没有汽车先有飞机的异地。

我犹记童年时兰屿的纯朴美好。

那时,举目望去,村落仍有大半房子深入地面,低矮屋檐戴着黑毡沥青的帽子。

穿丁字裤走在路上是正常的。

下雨了,路上岛民常常手举着姑婆芋叶。

总会有恶意的大岛人把糖果洒在地上,把铜板丢进海岸,孩子们就会涌上拿取。

没有多少外地人的纯朴的从前,席.古马洛摆了二块板模在上部落的十字路口,饮料招牌歪斜写:「爱你们外人请上来欢迎」。

──姊姊,你为何来到岛上啊?

姊姊安静无话。

人长大了,是不是都不喜欢说往事?年龄大了更害羞?看着姊姊不语的眼。或像米潘潘一样,默默听别人谈论他跑步得冠军才更神气?

昏昏沉沉那一刻,当月光直落,打入海水的明媚夜,华光温润了整座海洋,那一刻,我不知是睡着了?

我见到她了,一只鹦鹉螺在我下方十公尺处浮游,闪亮亮珍珠光泽,月光拨弦的海洋乐曲中缓缓地上升,仿佛有神秘托盘将她神圣高举。

一时间,我想要去抓她,占有她。但她背对着我,不疾不徐用她那明白一切的大眼看我,慢慢游离我视线之外。倒没有失落,只是若能带上岸,就能赠给米潘潘项链贝壳了。

──姊姊,你会想自己的儿子吗?

米潘潘一问出这句话,我立即惊醒,完蛋,神父跟我张大嘴。他怎么会无意把姊姊的私事问出口,那是绫野姊姊要我们特别保守的秘密。

姊姊的脸上好像飘来一朵乌云;沉默了几秒钟,却又见到清朗的月光海。

「谢谢神父,教我那么多达悟知识,」姊姊说,「也感谢神父来到兰屿,让孩子都有了依靠。」

几年前,姊姊在冲浪巡回赛途中有了日本浪人的私生子,不想成为破坏家庭的第三者,最后,她辗转孤单单流浪到兰屿。

说着说着,姊姊表情愈发认真。大概是回忆起冲浪选手的岁月,她转过头郑重对米潘潘说,如果真想要所突破,就必须去大岛训练!依照她过去专业的知识,本岛各样的身体测试仪器跟动作分析系统,才能够精准算出他现阶段的运动参数,确实调整他的步幅、跑姿。

那年夏天过后,米潘潘转学到北部的体育学院先修班,我跟着到一间原民班陪读。只为让米潘潘跑出好成绩,保送好大学。我们都是第一次离岛生活,雀跃又呆头,像易捕的蝴蝶鱼。(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