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海忘了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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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北部没多久,米潘潘就腿后肌拉伤了;教练说,他只想着冲刺,爆发力让股四头肌发达完善,但忽略了快速向心与离心肌肉收缩转换时,还是要有健壮的腿后肌支持。

米潘潘好像失去跑步的意志了。有一次他不知哪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他妈妈是中坜人,他一下午就把龙冈区的每一条小巷子都跑完了,到处问是否有吴姓的天主教人家。那是我知道他最后一次放尽力气往前奔。

有次我安慰他:「一定是城里听不到海浪起伏,打乱了你奔跑的节奏。」

米潘潘只答:「去东京也不过几万块。开机动船捕鱼不过是想让家人过更好的生活而已。」

他头上那支倔强犄角已落,终点线再没有一只搏斗的公羊等着他。他不只跟我去上工,或做些什么赚钱我也不知。最后一学期,几次比赛他都惨败。

我并不知道我能为他做什么,或许不说开来是我真正的逃避。但听到他只保送到私立大学的那晚,我在住处等他,米潘潘第一次喝得像中年失志的族人。像海葵等待小丑鱼的秘密时光,我坐在家里黄灯下。

对峙半小时后,他终于开口:「你难道不知道吗?我当初会跑得那么快,就是为了逃避老师的谩骂,村里孩子的讥笑;他们笑我是假达悟人,是大岛来的坏种。」

再对峙半小时后他又说:「你不也一样逃避,你只能一直往下潜,潜得越深就逃避越远。你这个同样无父无母的孩子。你要不是原住民,上得了公立大学吗?现在你还不是只有做工的朋友?」

说实在,我从小就是个迟钝的孩子。米潘潘至少还有妈妈在东京,听到他这样说的那一刻,我才感受到自卑,我第一次从心底感受到被歧视。

真歧视,是身边的人也瞧不起你。

我只答:「mo na jasinkid o wawa (你的眼睛里没有海洋了)?」

我打电话给姊姊,半小时通话,没几个字说出口,通话的只有呜咽声跟海浪声。

两天后,姊姊跟绫野在工地接我们下班。

回到租屋处,姊姊从行囊拿出新鲜的飞鱼干跟水芋。几个人坐在客厅聊,静静听熬煮的水滚声,锅盖拿起香气四溢那一刻,达悟的海洋涌现。

绫野说,姊姊的心意已决,她要回到东京扶养自己的小孩。姊姊说,要勇敢真诚面对自己的人生,望向窗外,窗框旁是她画给我们的油画。画作中米潘潘的大脚正奔跑,跑鞋上的鱼眼是焦点所在。

「不要忘了鱼眼的方向,」姊姊说。

霎时,我看见公寓窗外波涛汹涌的蓝。

但米潘潘没有撑过那年冬天。我只在公寓楼梯间遇过他几次。我去找他,有时他在便利商店排班打零工,有时他又回到工地。但大多时候他就是无所事事躲在女人的租屋处或根本找不到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在俱乐部做外场了。我说:「不要放弃。不要让海忘了你?」他答,无论跑再快也跑不过城里的人,这里的人有装备有脑袋。去日本比赛?别傻了,参赛费、旅费在哪里?我们又真能排名到哪里?你以为我真听得懂无氧非乳酸系统或离心收缩期伸展这种鬼术语?我们只是来自太平洋小岛上的高山族。善意?那些体贴不过就是听到你来自兰屿时多浪漫延伸个十分钟。

但台北的东北季风从来也没比岛上还要狂烈……。

那晚,他从俱乐部下班走在路上,前面有人抢劫,他飞快追上去,还有谁跑得比他快呢?瞬间,他就追上撂倒其中的一人,提袋散落,里面有无数叠的现钞。他拿了,想走又不想走。后面有人追赶上来,他不想走又想走,嚷嚷,叫嚣。米潘潘拿了几百万现钞就在路上狂奔,有人追上也被他踹到车流里。他一直跑一直跑,在大马路上奔走,也不知道为何就有了无止尽的咸水从他两眼涌出。慢慢,后方有警察追了上来。他拐进一个大下坡,他往下直奔,米潘潘准备完全发挥了,百米短跑选手最终冲刺,前方十字路口有个造景环形池,太空船喷射器加速度下,一跃--

碰!水光炸开,如鲸撞入水底。望上去景致是圣光晕成一片柔软荡漾。

抱着提袋,米潘潘怔怔半坐水池中。

那年六月,我返岛,受台风外围环流影响,我在台东机场滞留了两昼夜。候机室空荡荡,我午晚餐都吃肯德基。全世界大概只有台东市的速食店愿意专送机场,这就是离岛的宿命,岛民的人生有太多都虚耗在候机室的座椅上,惫懒斜坐,空无的等待,为返乡而无目的闲扯。

米潘潘也没有真要伤害或抢劫谁。

六月底飞鱼终止祭那一天,我回到椰油机场。

我本要下潜到很深很深的海里去找鹦鹉螺,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憋气如此久的能耐。真希望隔着铁窗,他还能看见天空的眼睛。

神父在机场接我。

他们都不在了,姊姊、米潘潘,只剩我一人。环抱着神父双腰,他载我前往部落滩头。海风中一股温暖羊群的味道,如幼时神父骑打挡车载我一样。部落泉水仍汨汨流,灌入四方沟渠,绿叶轻拂水芋田,五节芒起舞在更远视线外。我们途经了国小与商店,最终来到大海面前。

那天的礁岩非常善良。

「小奶奶,达悟人叫海洋wawa,」神父吸一口烟斗,问:「你知道wawa的真义?」

我摇摇头。

「wawa,是灵魂的青春之水。」神父冥思在一口烟的呼吸里:「米潘潘暂时休息去了,有天你们都会再回到这片灵魂之海,如sosoen年年复返那般。」

神父拿出晒干后各样大鱼的鱼鳍,递给我。

我便说出想着的事:「神父,我是小奶奶,连结着陆地的sosoli,也关系着海洋的sosoen,由山到海是由nisosoan(水源)串起的,这是你教导给我们的神圣生命之路。我长大了,该由小soso出发,去学习孕生更大的生命泉源。」

蹲坐滩头旁,我们放鱼鳍缓缓入水,水流波动,慢慢冲刷浮游。这是我素知的飞鱼终止祭仪式。回去吧,你们这些丰硕的大鱼,曾来过这里,喂养我们,赦免我们,今日,是你们重生的日子。回去吧,归去大海,各自回归各自的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