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D背后的故事

日本琵琶湖畔安土城,曾是日本战国史上霸主织田信长的居城。(图为琵琶湖美景/本报资料照片)

这张CD得来不易。(作者提供)

丰臣秀吉。(远流出版社提供)

这张「得来不易」的CD内容,可能是东、西交流与中、日博弈史的一页「黑天鹅事件」。顿时心血来潮,我脱去护套,将黄澄澄的唱片,小心放入播弦乐有如天籁的义制音响系统中,仔细重温......

架上有张名为「400年前的西洋古音乐与古乐器」的日本中古CD,总被我以塑套封存,不常取出来听,只因它得来不易。

说得来不易,缘由有三:一是这张1993年限量发行CD,距今近30年。当年闲逛旧圆环时,某影音批发行的小老板曾向我力荐。无奈手头拮据,失之交臂。待网拍盛行后,有天无意间上线浏览,惊讶其已飙至15000元的天价。扼腕之余,我尝利用赴日旅游,在当地二手市场寻觅,惜无所获。

或是「天怜有情」吧。抱憾多年后,有次住家附近唱片行搬迁,清理仓库时,竟从中找出这一尘封已久的物件。我不费吹灰之力,以低价购得。至今每触及此片,如与故人久别重逢,感觉世间聚散分合,不可思议。

其次,是这张CD制作过程。

京都大学图书馆里收藏了一张年代久远,纸面已泛黄的图画。画上人物是义籍耶稣会教士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与4位盛装华服的年轻人。据考证,此画原是为纪念1591年范以葡萄牙印度总督特使身分,偕4名自小离家,游历欧陆多年后返国的日本少年,一同晋见时为日本最高统治者关白(宰相)丰臣秀吉而作。谒见途中,少年们曾演奏西洋乐器,得到秀吉高度赞赏。

日本乐器制手石井高睹画后,对此段轶事深自着迷,尤憧憬4百多年前的乐器及乐曲。为求历史重现,石井亲赴欧陆寻访少年团踪迹,发现他们曾停留北义的克雷蒙那(Cremona),即今举世最昂贵的小提琴制造家包括阿玛蒂(Amati)、史特拉底瓦(Stradivari)、瓜奈里(Guarneri)的故乡。猜想少年回国时可能携带这些名琴,石井所以对照收藏品与设计图,遵古法复制出当时乐器。同时从4百多年前流行的舞曲、圣乐中,推测曲目。再配合古乐器演奏家,于堂音效果非凡的福岛市音乐厅录下演出成果。最后由日本技术新闻社以失真极少的24K纯金灌制发行CD。

按1960年代「古乐复兴运动」(Early Music Movement)提倡「重返浪漫时期前、理解乐器条件、剖析社会环境、接近音乐原始素材」,古乐能否成功还原,取决于深度史学知识、严谨考据、精湛演奏,与专业录音。光从石井一干人投入来看,虽不保证作到百分百精确,但其执着与探求心,仍值敬佩。难怪发行当年,国内纸媒即以「在不求官方补助、不喊文化口号的情况下,日本人靠着一张收藏在京都大学图书馆的泛黄图片,执着地展开一次文化寻根的时光之旅,这或许才是此片让我们歛眉深思之处」,赞扬此张CD制程(1993/4/1民生报)。

第三个得来不易,要从1582年画中使团的经历说起──

时值日本战国时代,群雄逐鹿,思想多元开放。已在九州拥有大批信众的范礼安,为宣扬传教功绩,寻求罗马教皇和西、葡国王援助,并让日人亲证基督教世界的富裕伟大,透过其信徒同时也是地方诸侯的大友宗麟、大村纯忠、有马晴信等人协助,从神学校遴选4名学徒组成使团。由范亲率,以葡国首都里斯本为目的地,于2月20日从长崎启航。

一路遍历暴风雨、痢疾肆虐、季风不至等考验,经两年多的海上漂泊,使团终于在1584年8月间抵达。以罗马教廷与西、葡国王腓力二世为权力核心的南欧与地中海地区,见地球彼端的日人首度到访,既惊又喜,热情隆重地接待这群少年。使团访问过马德里、米兰、威尼斯、热那亚等地。期间少年曾展示和服、打破宗教戒律与贵族夫人共舞、参与教宗葬礼与新教宗即位,还被授予「罗马贵族」、「荣誉市民」、「黄金骑士」等荣衔。

繁华过尽,1586年4月使团踏上漫漫归程。1587年停留印度补给时,不料传来国内局势丕变噩耗:大村忠纯、大友宗麟相继过逝。丰臣秀吉惟恐西方势力坐大,煽惑叛变,7月间突发布禁止洋传教士活动禁令(伴天连追放令)。形格势禁,为使团能否顺利归国,投下变数。

所幸斡旋有成,1590年使团不仅获准返国,还得到觐见秀吉机会。1591年3月3日,秀吉于京都「聚乐第」正式召见使团。碍于禁令,拜见采弹性方式,即让范礼安领葡国使节头衔,少年则身着葡装,以非本国人身分陪同。使团呈递国书,并献上甲胄、西洋剑、阿拉伯骏马等珍宝,请求秀吉给予传教方便。

对放宽或取消禁令,座上的秀吉并未松口,却对少年不凡的出国阅历表现出极大兴趣,频频垂询。仪式过后,少年演奏西洋乐器。据说不解音律的秀吉,曾三度要求「安可」。至此前后历8年5个月又27天,「天正遣欧少年使节团」终走完行程。

回到长崎,范礼安原以为会得到许可传教的回应。想不到秀吉复文竟是「如尔之国土,专门以教理号称,而不知仁义之道。因此,不敬神佛,不分君臣,只欲以邪法破正法。自今以后,莫为胡说乱说,不辨邪正。彼伴天连之徒前年至此,欲魔魅道俗男女,其时且加刑罚。若欲再来此界作化导,则不留种类,族灭之,勿后悔!」严予申斥,且语带恐吓。已成大人的少年,随后受禁教牵连,多运途坎坷:1人被捕殉教,1人弃教还俗,1人流放澳门,客死异乡,剩伊东满所1人如愿当上神父,以神职终老。从欧洲携回的珍贵乐器,则全部遭毁。

反思检讨,使团任务虽然未竟。但能派出特使赴欧,至少体现了16世纪的日本政治菁英对外部环境的探究兴趣。此外使团携回了第一台古腾堡印刷机。使被称为「兰学」的西方学术知识得以印刷付梓,渗入民间,日后转化为打破德川幕府锁国,推动近代革新的巨大力量。故有研究者指出,遣欧少年使团显示,早在幕末「黑船来航」前,日人的海外探索已然开启,也为理解300年后日本何以能迅速改革转型,提供了线索。

我对关连人物的因缘际会,突有感触──

使团船舱里,载有一幅安土城全景屏风。琵琶湖畔安土城,曾是日本战国史上霸主织田信长的居城。其7层天守建筑,宏伟瑰丽,故享有「梦幻名城」、「天下布武之城」等名号。此屏风即是信长赞助范礼安,作为进献教皇的礼物。

使团启程之际,信长已击溃诸强敌,掌控大部分日本精华地区。尚为其部属的秀吉,则是奉令领兵在今鸟取、冈山一带作战。织田家一统天下,指日可待。岂料4个月后,信长西进支援秀吉途中,竟遭下属背叛,命丧京都本能寺。安土城也在动乱中焚毁。

试想茍「本能寺之变」未发生,使团归来时谒见对象,换作是完成大业的信长,结局是否将有不同?

不讳言说,秀吉出身卑微,缺乏教养。一朝得势后,目光多聚焦于盖豪宅、找美女、办赏花、茶会等浮夸炫富的事物上。作风类似「暴发户」。面对大航海时代引进的新文明,甚少关注或思加运用。精巧的西洋工艺,仅供宴乐或玩赏用。加上对权位的高度不安全感,或可解释其何以有驱逐洋人之举。

相反,人称「战国风云儿」的信长,行径常被认为「离经叛道」。惟用现代眼光看,却是个崇尚理性,实事求是的「好奇宝宝」。

矶田道史在「江户时代那些人和那些事」书中提到:信长听说池里出现宛如大蛇的怪物,即舀光池水,亲自衔刀下池找寻;看到与传教士同行的非洲黑人,也命黑人脱光,查验肤色;另为确认命理真伪,曾贴告示征求与自己同年、月、日、时出生者,面对面讨论生平。

正因旺盛求知欲,信长初接触西洋文明,即对洋人决采保护政策。借此获取贸易利益、抗衡佛教一向宗势力。更于1575年长筿会战,善用西方传来的新式火绳枪,配合三段式阵列射击,大败公认战力最强的武田军团。

假设接见使团者是信长而非秀吉。以其识见格局,恐不满足于少年在欧所习,无益军事、经济的宗教活动。说不定听完演奏后,深受启发,再度遣使入欧,力求引进移植冶砲、筑城、航海等先进技术。从而比明治维新提前300多年,凭船坚砲利称雄东亚,亦未可知。

另使团扬帆来去间,同为耶稣会成员的利玛窦,1582年来到澳门,巧遇了正等待季风的范礼安。在范授意下,隔年利玛窦进入广东。随身携带的,有地图、星盘、三棱镜,与明朝徐光启大学士赞为「能精此书者,无一事不可精」的欧几里得「几何原本」。被公认是中国学习西洋数学、天文学的滥觞。

又使团京都行1年后,秀吉挥军入侵朝鲜(文禄.庆长之役)。明神宗万历帝亦派兵援朝。是役为两国仿西式火器的首场对决(佛朗机炮V.S.种子岛火縄铳)。起初日军挟战国武士余威,所向披靡,朝鲜几乎亡国。后因补给线过长,兼之海战失利,最终仍仓皇撤退。

不妨比较,因欧洲「地理大发现」,中、日两国几乎是同时接受西方文明洗礼。起初中方看似领先,此后却保守自大。由1793年清乾隆皇颁旨告诫英使马戛尔尼「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可证。遂让自己在这场吸收外来文明的竞争中,逐步陷入落后。

输家下场如何?众知1894-1895年日军踏着秀吉征韩路线,甚至远渡鸭绿江、陷旅顺、灭北洋舰队,卒成中国人难以释怀的伤痛。

走笔至此,忽意识到「得来不易」的CD内容,可能是东、西交流与中、日博弈史的一页「黑天鹅事件」。顿时心血来潮,我于是脱去护套,将黄澄澄的唱片,小心放入播弦乐有如天籁的义制音响系统中,仔细重温......

慢板乐音间,仿佛走进金箔镶贴屋瓦,四壁与天花板绘满花、草、虫、鱼,不愧「聚天下长生不老之乐」的「聚乐第」。瞧见穿着金丝饰边,黑色天鹅绒礼服的少年使节,聚精会神的拉弦吹笛。中央原正襟危坐的秀吉,扭动矮瘦如猴的身躯,忍不住喝采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