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可愛到暴力兔:「翻轉世界秩序」的近現代歐洲兔子群像

兔子作为欧洲本地原生物种,长久以来便一直是欧洲艺术的常见题材。关于兔子的描绘方式极其多元,无论写实或奇幻、温顺弱小、甚至是「血腥暴力」,都是对现实世界秩序的探索与反思,从而演示了欧洲文化的多元面向。

文/戴郁文、王健安

1502年,杜勒(Albrecht Dürer, 1471-1528)画出了举世闻名的兔子图像《野兔》(Feldhase)。画面中,柔光照拂着处于静卧姿势的兔子。在绝佳透视法下,精细的线条和光影,层层布置出厚实的毛发和起伏有致的体态,还有许多生物特征细节,如垂坠的眼睑、骨感的四肢,更不用说曲折的耳朵及立体的鼻梁,生动雕琢出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兔。杜勒将兔子隔绝于自然环境,留下空白背景,不仅营造出既写实又抽离现实的奇异感,更是将所有视觉焦点集于兔子一身。就像今日的商品型录一般。

无论是绘画技术或主题意义,《野兔》都相当具有开创性。它不再将自然物作为道德或宗教寓意的载体,而是用于表现现实、为纯然的静物图像而存在。这种创作观念正是欧洲文艺复兴时代颠覆性的成就之一,撼动了中古以来人类看待自然的惯性与方法。文艺复兴艺术家逐渐重视运用感官直接进行实际观察,并且利用透视法、解剖学、数学等种种科学方法作为辅助,而《野兔》便是这项发展的划时代典范。

收藏《野兔》的神圣罗马皇帝鲁道夫二世(Rudolf II, 1552-1612)宫廷,就有画家霍夫曼 (Hans Hoffmann, c. 1530-1591)以此为范本,完成了《森林里的野兔》(A Hare in the Forest)。

《野兔》, 1502年,杜勒 ,25 x 22.5 公分,藏于奥地利阿尔贝蒂娜博物馆。

除了明显受杜勒启发的兔子,画中更进一步添加了丰富的生态场景,斗篷草、蜗牛、蟋蟀、甲虫、蝴蝶、小鸟、青蛙、蜥蜴、车前草等特征鲜明的动植物填满整个画面,好比一张森林小百科的机能快照。《森林里的野兔》再次见证了近现代欧洲艺术家,如何以崭新观点,记录大自然的一景一物。勤于临摹杜勒作品的霍夫曼,就是在《野兔》拉开序幕的创作潮流下,成为静物画先驱。

兔子作为欧洲本地原生物种,长久以来便一直是欧洲艺术的常见题材。关于兔子的描绘方式极其多元,无论写实或奇幻、温顺弱小、甚至是「血腥暴力」,都是对现实世界秩序的探索与反思,从而演示了欧洲文化的多元面向。

「如实呈现」只是文艺复兴艺术家追求的目标之一,有时甚至只是一个基本要求而已。杜勒和霍夫曼的写实兔子,重新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为已然模糊成形的新科学观点揭开序幕,预告欧洲文明即将迎来的重要转变;与之同时,还有另一批艺术家,试图以这项新的写实风格,持续思索另一个世界秩序的可能性,如此尝试竟创造出一套亘古流传的视觉典范。当然,兔子图一定不会缺席。

《森林里的野兔》,约1585年,霍夫曼,62.2 × 78.4 公分,藏于美国保罗·盖蒂博物馆。

▌神圣罗马皇帝的兔子

16世纪60年代,神圣罗马帝国的宫廷画家阿尔钦博多(Giuseppe Arcimboldo, 1526-1593),结合欧洲怪诞图像、组合图像以及皇帝肖像的传统,接连创作「四季系列」及「四元素系列」等两组画像,并献给神圣罗马皇帝。他将精确描绘的动植物图像加以排列组合,巧妙组成共计八幅的人类侧面胸像。

其中,「四元素系列」的《地》(Earth),以牛、羊、马、鹿、猴子、大象、狮子、兔子等三十只左右的哺乳类动物组合而成,每一只动物恰如其分地安置在不同部位,如牛构成人像的颈部、大象成为脸颊。一只画工精巧的兔子,出现在人像的鼻头处,卷曲在狼嘴前,勾勒出人脸最突出的五官轮廓。时至今日,这种以大量相关元素组合单一图像的手法,仍旧相当受到瞩目。

《地》看似戏谑,实为宣扬皇权之作。16世纪正是神圣罗马皇帝逐渐势微的年代,在外有新教徒及鄂图曼帝国的威胁,内部又有各诸侯国争求更大自主权。因此,即使面临政治与军事上的节节失利,神圣罗马皇帝仍旧尽可能广纳艺术与科学人才,倾力赞助博物收藏、艺文创作及自然研究,从而催生出华丽的视觉艺术,成为视觉艺术,成为弘扬皇权力量最好的文宣。

《地》,1566年,「四元素系列」,阿尔钦博多,70 × 49 公分,现为列支敦士登私人收藏。右图为《地》鼻子部位的特写,画有一只精巧的兔子。

可以说,16世纪是神圣罗马帝国发展艺术与科学的辉煌年代,而《野兔》的保存和《森林里的野兔》的诞生,都与此背景有关。

阿尔钦博多从皇帝的收藏室与赞助中获得无穷尽的资源,他可以探查前人的图文记录,甚至亲自观看活体动物或珍稀标本,他本人也留下许多幅写生图像。有别于霍夫曼,阿尔钦博多在写实之余,更进一步颠覆视觉常规。他的组合人物胸像系列利用当代盛行的有机式宇宙观,宣示皇帝拥有集结万物的能力,甚至掌握了宇宙本质,与天地相应。

阿尔钦博多的图像理念相当肆意奔放,他以机智、宏观的比喻手法,歌颂万物之主神圣罗马皇帝,试图扭转皇帝在现实世界中的危殆地位。《地》鼻头上的兔子,正是为了这个理念服务。

阿尔钦博多这套充满巧思的作品,照映出现实世界的反面:无论众人如何挑战皇帝,他都应该处在世俗界的中心点。有趣的是,无论各种动机,这种以兔子或其他动物为题材宣传有违于现实世界秩序、看似天真的尝试,阿尔钦博多并非第一人。杀人兔便是另一个这类型的重要图像传统。

武装双足野兔,出自14世纪《史密斯菲尔德教令集》,f.59 v-f.64 r,大英图书馆收藏版本。

▌猎杀人类的武装双足野兔

在印刷技术成熟前,制作书本皆须一字一句地人工抄写,旷日废时且所费不赀,教育及文化的推广相当程度受限于书籍制作成本。但好处是,手抄本常会出现印刷本所没有的客制化成分。约莫在14世纪,一本《史密斯菲尔德教令集》(Smithfield Decretals)被抄写完毕,随后,收藏者雇用绘图师在抄本周围描绘边饰图,一群手持武器、勇于猎杀人类的双足野兔就此诞生。

武装野兔的图像基本上就是一个短篇故事:兔子先是狩猎抓捕人类,并送给兔子法官审判,最后再拖去砍头处刑;除了猎捕人类,兔子也会猎捕猎犬,牠们的下场一样凄惨。

因为关于创作者的资料甚少,其实很难明确说出当初在创造这些图像时,有没有特殊目的,很有可能只不过是让读者在放松之余,有个得以消遣的娱乐。但我们可以明确看到,兔子取代了人类,成为世界主宰,以牠们为中心,世界秩序有了全新样貌。例如兔子也会骑着猎犬,进行骑士般的比武决斗。在其他抄本中,也不时可见此类插图,兔子若不是猎杀人类,就是身着武器,进行着诸多拟人化的行为。令人不禁好奇:

为何是由兔子创造新秩序?

武装双足野兔,出自14世纪《史密斯菲尔德教令集》,f.59 v-f.64 r,大英图书馆收藏版本。

武装双足野兔,出自14世纪《史密斯菲尔德教令集》,f.59 v-f.64 r,大英图书馆收藏版本。

武装双足野兔,出自14世纪《史密斯菲尔德教令集》,f.59 v-f.64 r,大英图书馆收藏版本。

数个世纪以来,狩猎一直是欧洲文化的重要活动,结合了军事演练、社交礼仪、休闲娱乐与权力展示等,可说是各地统治者与地方权贵所共享的生活经验。因为如此,关于打猎的「教学手册」豪不意外地孕育而生,例如在15世纪初,由第二代约克公爵艾德华(Edward, 2nd Duke of York, c. 1373-1415)翻译,并添加新内容后成书的《狩猎大师》(The Master of Game)。

该书从猎犬的育种、训练,一直到猎物种类、习性等,皆记载其中。根据书中说法,兔子是绝佳猎物,因为他们身形娇小、动作敏捷,既能锻炼猎犬的能力,也不会主动造成任何危害,而且一年四季皆有,几乎是随处可见。相较于兔子,其他动物显得危险许多,像是野猪靠着尖锐牙齿、硕大身躯与猛烈爆发力,有能力在一瞬间发动极为致命的攻击。基本上,在近现代欧洲的文化脉络中,兔子绝对是最娇弱的生物之一。

稍微观察《狩猎大师》的种种描绘,便不难理解有些中世纪抄本的插图,为何是选择兔子、而非其他更强壮的动物为新世界的主角;因为弱小的现实形象,才能带来最大程度上的反差,并散发出令人会心一笑的荒谬感。如果是选用野猪、野鹿等,尚且还能凭一己之力抵抗人类的生物,反倒会失去这股效果。

事实上,在一些中世纪的故事,或是教堂装饰上,也都可见到强大、残暴的兔子形象,抄本插画所做的,便是将这个文化传统以更为精致的画面记录下来。有趣的是,武装双足野兔的形象即便是在15、16世纪印刷术成熟时,仍持续娱乐着众人。

图为英国的猎犬狩猎野兔。 图/美联社

狩猎兔子过程大要,出自14世纪《泰莫斯时导书》(Taymouth Hurs),f. 68 v-f. 72 r,大英图书馆收藏版本。

「翻转世界」(The World Upside Down)这类主题的版画创作,令中世纪的兔子有了全新生命力。一幅现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16世纪版画,兔子与猎犬的地位互换,转而成为发起攻击的一方。秉持同样精神的图像,此后不断重复着,就好比兔子即便不再狩猎人类,也是在火炉旁、与一只鸡烘烤着人类。

当然,兔子不是这类新秩序的唯一故事,众多图像中,人与动物、或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皆彻底翻转:驴子骑在人背上、小孩照顾大人。但要谈起趣味性及背后蕴藏的文化意义,强大又暴力的兔子才是个中之最。这些兔子诉诸普遍存在于人们心中的实际经验,并带出一个可供想像力自由发挥的情境。因为极其荒谬,带来的不是破坏、革命,而是一种可被理解、无伤大雅及略带讽刺的喜剧。

直到现在,人们显然并未停止从暴力兔子身上寻找乐趣。1975年的电影《圣杯传奇》(Monty Python and the Holy Grail)结合了中世纪的暴力兔子,重新诠释了亚瑟王传说的部分情节。当亚瑟王与他的骑士因寻找圣杯而来到卡班诺(Caerbannog)时,引路者提醒他们守护此处的野兽极为凶猛,务必谨慎小心。

但骑士们只见到一只小白兔缓缓出现,于是不屑地向前迈进,谁知靠近后兔子显露本性,瞬间解决一票全副武装的骑士,逼得亚瑟王只能落荒而逃。此后,这只杀人兔以「卡班诺的兔子」(Rabbit of Caerbannog)之名广为流传,成为该剧最成功的文化符号。

在16世纪版画《翻转世界》倒数第二排左侧,兔子与猎犬地位互换,转而成为发起攻击的一方,图像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18世纪一套名为「翻转世界」的木刻版画其中一幅,主题是「烧烤厨师」。

如果要挑选影响人类历史最深的动物,狗、马、牛等绝对榜上有名,毕竟有这些动物的协助,人类才能顺利向地球四方扩散。而兔子——表面上未能在人类大历史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但许多时候,关于兔子的描绘,却能够映出人类心灵世界的轮廓。

有些时候,我们与兔子一同大笑,更多时候,则一同让想像力与好奇心随性发挥,彷如兔子早已在人类的文化基因中,创造出一个可安心、自由探索的空间。兔子因其弱小从未与人类一同征服地球,但牠总是以灵巧身躯跳跃于人类身边,不断有意或无意地撬动人类心灵世界,从而激发更多可能性。

当中世纪艺术家选择以兔子为题材时,或许早已发现兔子就是有这股独特力量。数个世纪过去,人们仍着迷于兔子与牠的图像,就此来看,兔子站在人类的肩膀上,成为另一个征服地球的物种。

图为本文作者戴郁文以AI作画系统Midjourney绘制。 图/作者戴郁文绘制

编辑/林齐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