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北京下令「請說國語」:香港人撐粵語的抗命之路

香港出现各式各样标语、海报和墙上涂鸦,甚至有一首实质上是国歌的香港歌曲传唱全市,灵感全都取自广东话惯用语、双关话和粗话,普通话使用者几乎完全无法看懂。 图/路透社

广东话的存续或许不是闯进立法会大楼的抗争者最关注担忧的,但却是其中一项推动二○一九年抗议示威的潜在议题和不满情绪的来源。

▌本文为《请说国语:看语言的濒危与复兴,如何左右身分认同、文化与强权的统一叙事》(脸谱,2023)书摘

就如同一颗小螺丝钉松脱,最终导致火箭爆炸,《逃犯条例》修订草案造成社会上压抑许久的愤懑怨怒爆发开来,最终也会导致香港四分五裂。从公共房屋政策到逐渐加剧的不平等,一切问题最后都会归结到民主议题,归结到对于大致上由北京当局所选出历任特首的不信任。香港特首由亲北京的选举委员会选出,而委员人数甚至不到香港人口的百分之零点一,立法会则有半数议员席次是由分属不同工商类别的市民组成的数个「功能团体」选举产生,工商团体一向是亲北京阵营,有些候选人每选必上。

语言问题也许看似与争取民主没有太大的关联,但却和选举制度导致缺乏民意基础息息相关。《基本法》仅载明香港公家机关「除使用中文外,还可使用英文,英文也是正式语文」,而实务上总共会使用英语、普通话和粤语三种语言,但粤语不受任何法规保障,许多人担心粤语可能逐渐被普通话取代,在学校尤其如此。由于民众普遍不信任特区政府,即使政府保证不会废除粤语也毫无意义,粤语支持者除了向立法会议员请愿保障粤语之外,几乎无计可施,但大多数议员为了个人权位都很依赖北京,不愿违抗中央政府的政策。

广东话的存续或许不是闯进立法会大楼的抗争者最关注担忧的,但却是其中一项推动二○一九年抗议示威的潜在议题和不满情绪的来源。 图/美联社

「反送中」抗争于二○一九年夏天持续延烧,规模和重要性都超越了曾是香港史上最重大抗争的二○一四年雨伞运动,也造成反对的政治力量内部消耗极大,没有特定领导者的新兴民主运动成为中心,许多资深泛民主派人物反而逐渐边缘化。同时,语言议题的重要性逐渐凸显,抗争行动本身以及反对抗争阵营各自使用的语言皆成为特色。无论是街头的广东话叫骂声,或涂鸦在招牌和建筑上的广东话语句,都以粗俗下流用法为尚、充满讽刺意味,借此激起同仇敌忾的精神,同时也区分讲广东话的香港与讲普通话的中国。

英国于一九九七年将香港主权移交给中国时,虽然粤语文化在当时发展达到鼎盛,但很快就出现要学校改用普通话教学的呼声。相关倡议一方面出于经济考量,毕竟中国经济急速发展,已跃升为世界排名第二的强国,另一方面则出于教育考量,有些人主张学校里教的书面语现代标准中文在文法和词汇上比较接近普通话,所以改用普通话教学会更为合理。

支持以普通话教学的一方声称用普通话教学,学生表现比较好,捍卫广东话的一方则认为统计数据并不支持这番说法,而且统计数据显示用普通话教学的学校学生表现较好,反映的是这些学校因为改采普通话而获得比较多经费和资源。教育局大力推行改用普通话,优先考量的不是在地需求,而是为了响应国家政策。二○一二年,普通话取代英语成为香港第二普遍的语言,两年后的一项调查结果显示,大约七成的小学和四成的中学中文课已经改采普通话教学,不过其他科目仍维持以粤语教学。

二○一四年,教育局官网刊登的一篇文章引发众怒,文中称广东话为「不是法定语言的中国方言」。虽然教育局官员为了用字有误而道歉,但在许多人眼中,这次事件证明了政府政策已逐渐倾向对普通话有利。在教育局发布的一则怪异的宣导影片中,也能一窥官方的类似态度:影片中两名孩童待在家里,在黑帮闯入家里想抢夺财物时「运用普通话知识,与黑帮斗智斗勇」。影片中的黑帮自然是讲广东话。

教育局二○一八年再次引发风波,起因是教育局制发有关教学语言的手册中,引用一位中国大陆学者认为广东话只是「方言」,不能视为任何人的母语的说法。同年,香港特首林郑月娥被问到对于粤语和普通话争议的看法时回应:「我们现在天天都在讲广东话,根本不是问题。」议员质询时追问林郑月娥的母语是什么,她的回答是:「我不回答无聊问题。」

从民调数字来看,林郑月娥认为不是问题似乎有其道理。民调结果显示广东话在香港的发展情况良好。一九九六年,即九七回归的前一年,百分之八十八点七的香港人说他们在家讲广东话。最近一次调查是在二○一六年,结果显示在家讲广东话的人口比例增加至百分之八十八点九。相比之下,以普通话为母语的人口仅占香港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九,少于以英语为母语的人口,香港在过去近百年皆以英语为唯一官方语言。

「反送中」抗争于二○一九年夏天持续延烧,规模和重要性都超越了曾是香港史上最重大抗争的二○一四年雨伞运动,也造成反对的政治力量内部消耗极大,没有特定领导者的新兴民主运动成为中心。 图/路透社

无论是街头的广东话叫骂声,或涂鸦在招牌和建筑上的广东话语句,都以粗俗下流用法为尚、充满讽刺意味,借此激起同仇敌忾的精神,同时也区分讲广东话的香港与讲普通话的中国。 图/美联社

现今在香港有约六百二十万名粤语使用者,分布在香港以外的粤语离散族群人口则有数千万人,如此蓬勃的景况足以令大多数语言的使用者称羡,遑论已达濒危的语言。然而,自从香港九七回归之后,一般咸认广东话即将衰微,悲观看待广东话未来的看法始终萦绕不去。「怎么会有一种语言在纸上蓬勃发展,却又让大众频频为它敲响丧钟?」二○一七年一篇以「广东话还没死,别再替它写悼词」为题的文章如此提问。

然而就如广东省的情况所显示,对于粤语未来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语言衰微发生的速度很快,可能在一、两个世代之内就式微,而一旦语言迈向衰亡,就很难力挽狂澜。再者,语言衰微的起因大多不是使用者能够控制的。像香港这样领导人并非由全民选出的社会,对抗当局政策的力量非常有限。

二○二○年六月,我和以捍卫粤语为宗旨的「港语学」组织召集人陈乐行见面,地点是他们和香港民主派「公民党」分部共用的凌乱办公室。陈乐行于二○一三年成立「港语学」,当时香港大多数小学已经改用普通话教学。陈乐行认为这种做法带有政治动机,他觉得尽管广东省逐渐从讲粤语的一省变成讲普通话的一省,香港粤语使用者普遍仍对粤语的处境过度自信,对此他感到担忧。

陈乐行自己曾亲身经历语言政治引发的激烈冲突。二○一八年时,他还是香港浸会大学中医系大五学生,到广州一家医院实习,这一年却发生让他必须速速返回香港的事件。由于浸会大学规定全校学生必须参加普通话语言能力测验,达到门槛才能毕业,学生于二○一六年展开抗争,陈乐行也参与其事,中国官方媒体公布了一段他参与抗争的录影画面。陈乐行和另一名学生刘子颀在抗争过程中曾与学校职员对骂,后来遭校方以停学处分。

中国媒体指控反对以普通话能力为毕业门槛者皆为港独分子,并鼓动校方予以退学处分。某个奉行民族主义的新闻媒体网站甚至特别点名陈乐行「反中」,并翻查他过往在「脸书」平台上的发文,当成指控他反政府或支持港独的证据。

陈乐行很快就收到网路上传来的死亡威胁讯息,在广州实习的细节也遭人在社群平台披露。在中国著名的「天涯」网路论坛,有人称他是著名泛民派活动分子、「黄之锋战友」和「浸大反普通话打手」。这场恐吓风波反映了语言相关议题在中港两地都愈发政治化。原本只是校方管理阶层和学生之间的争执,却被扩大解释为与香港在中国地位有关的争议,更触动北京当局怀疑香港内部出现独立呼声的敏感神经。

香港立法会议员叶刘淑仪立场亲中,但也曾批评香港语言政策,曾于二○一八年撰文指出,将粤语和普通话视为两种不同的语言即使「从语言学角度可以说得通……但有些人无疑难以接受,他们对于任何推崇香港为单独政治实体的说法都非常敏感」。二○一九年爆发「反送中」抗争之后,粤语再次被推到前线,在对中抗争中扮演凝聚香港身分认同的角色,「粤语成为抗争的语言。」香港浸会大学研究粤语音韵学的黄良喜教授当时说道,「像这样的运动会产生附带效应,也就是让粤语恢复活力,因为我们忽然需要用粤语来表达浓烈的情绪。」

一名港警被录到辱骂一名抗争者的用词「自由閪」,这段录影在网路上疯传之后,抗争者很快将粗俗不堪的骂人用语转换为中式英语「Freedom Hi」,市面上开始出现印有这句流行语的T恤和手机保护壳。 图/路透社

香港出现各式各样标语、海报和墙上涂鸦,甚至有一首实质上是国歌的香港歌曲传唱全市,灵感全都取自广东话惯用语、双关话和粗话,普通话使用者几乎完全无法看懂。香港的年轻记者许锦汶(Mary Hui)写道:「广东话与抗争者的光复和修复精神密不可分。」抗争者不仅想要为香港人民「光复」这个城市,也将对方辱骂他们的词语重新改造,例如一名港警被录到辱骂一名抗争者的用词「自由閪」(或写成「自由屄」,粤语读音:jih yàuh hāi)。这段录影在网路上疯传之后,抗争者很快将粗俗不堪的骂人用语转换为中式英语「Freedom Hi」,市面上开始出现印有这句流行语的T恤和手机保护壳。

双方阵营都认同粤语在抗争中扮演的重要角色,香港开始出现写着「撑粤语,香港人」的标语,而中国大陆对粤语的敌意也愈来愈深。中国官媒主播刘欣曾在推特上抱怨,说她在香港报导抗争相关新闻时向一名保全人员问路,但对方「听不懂中文」(意指听不懂普通话)。「我只好用英文问路,」刘欣在贴文中说,「主权移交二十二年了,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国两制』不表示可以活在过去。」一位研究汉语的学者在推特上回应:

「连登」是最多反政府使用者聚集的香港网路论坛,许多使用者担心中国网路审查人员会试图监控他们,由于中方人员只会普通话,于是连登使用者进一步实验语言的新用法,贴文时不用粤文,而是用罗马字母拼出粤语发音,于是除了粤语流利且熟悉香港特有惯用语的使用者,其他人完全看不懂他们的贴文。

混用罗马字母和中文字的艺术创作,以及粤英双语混用,都成了香港人抗争的重要象征,证明了香港这个城市多元文化且外向的特质,与很多人认为中国正在成形的民族主义单一文化特质大相径庭。

「撑粤语」的态度之下无可避免隐藏着对于普通话的敌意,而这种仇视心态有时候可能变得很丑恶。抗争者开始对一些人言语挑衅和恫吓,只因为对方讲普通话或者讲粤语带有中国大陆口音,就指控对方是中国的国安特务人员。

有些同情抗争者的餐饮业者开始表明不招待讲普通话的顾客,说自己的店「只做香港人生意」。这种做法可说适得其反,理由之一就如某些人士所指出,特首林郑月娥和全体内阁成员都讲粤语,都是香港人,表示这些号称反政府的餐饮业者理论上应该很欢迎他们光顾。对中国移民的偏见不仅相当丑恶,对照多位带头抗争的港独领袖背景更显得怪异,无论是最先喊出「光复香港,时代革命」口号、后遭判刑入狱的梁天琦,或是与黄之锋合创香港众志党的罗冠聪,他们皆是在中国出生。固然有很多来自中国的移民站在亲北京的立场,但也有些来自中国的移民和学生参与抗争,认为抗争才有机会保护最初吸引他们来到香港的一切。

图为最先喊出「光复香港,时代革命」口号、后遭判刑入狱的梁天琦,在2016年竞选立法会议员时的海报。 图/美联社

与黄之锋(右)合创香港众志党的罗冠聪(左),亦是中国出生。 图/路透社

我曾多次访问一位抗争者,在此姑且称他丹尼尔(Daniel),他在广东省某个城市出生。丹尼尔和吴珍妮一样都是讲普通话长大的世代,他从小在学校就只讲普通话,只有在家会跟父母讲粤语。丹尼尔十九岁时进入香港某一所大学就读,在大学期间逐渐热衷参与政治。他在二○一九年参与了反送中游行和占领立法会行动,思想愈来愈激进,从主张和平理性的抗争者变成香港人所谓的「前线勇武派」,经常和警方起冲突,会躲催泪烟雾和橡皮子弹,并丢掷汽油弹和石头反击。丹尼尔讲到以暴力回应的道理时语气淡漠,表示只有将抗争行动升级才能让政府听见他们的诉求。

他在中国出生,会讲普通话和广东话,但对于部分抗争者敌视中国移民一事并不特别觉得困扰。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自己以什么立场看待抗争运动,而这样的立场与语言息息相关。「普通话不是香港的文化,」他说,「第一步是借由使用广东话认同香港人,但不只和语言或国籍有关,也和价值体系有关。有些人可能在香港出生,一辈子都生活在香港,思考方式却像大陆人。他们也可能不具香港永久居民身分,却完全赞同香港的价值体系。」

这套价值体系在二○二○年又一次遭受重大打击,中国政府对于前一年抗争的回应,是宣布将在香港施行新的国家安全法。《港区国安法》禁止任何分裂国家、煽动分裂国家、勾结外国或者境外势力等犯罪行为,但对于罪行的定义很宽松,北京当局在立法过程中秘而不宣,未向香港立法会征询意见,也未经立法会通过,公布后直接生效。

《港区国安法》通过不到数小时,香港多个政党宣告解散,数名反政府人士开始逃离香港。民众在网路上展开大规模自我审查,将社交平台上的抗争相关照片和满是抨击政府言论的个人档案删除得一干二净。先前在店内挂满各种粤语反港府标志小物的店家,纷纷撤除标志物件或是改为张贴白纸。

香港的反送中抗争态势在《港区国安法》通过之前一度扩大,之后又因新冠肺炎病毒疫情爆发而暂歇,《港区国安法》则摆明要将抗争者斩草除根,法规涵盖范围极为广泛。其中的条文列明香港特区政府「应当通过学校、社会团体、媒体、网络等开展国家安全教育」,亲北京的立法会议员长久以来就已不断指责香港的教师教出反中的青年世代,官员也明白指出很可能进行教育体制的全面改革。

未来改革对于粤语的影响尚待观察,但从中国在其他边陲领地建立的模式看来并不乐观。香港政府大力推行普通话,任何捍卫粤语的作为可能都会被视为推动港独,如今根据新通过的《港区国安法》即属犯罪行为。在中国支持普通话以外语言的人士,会遭指控意图分裂国家和颠覆国家政权,而企图捍卫粤语的人士也可能发现自己面临牢狱之灾。

无论在新疆、西藏或中国大陆其他地方,中共当局将推行普通话视为维系国家统一、凝聚国家认同的重要工具。这种做法也就代表几乎任何一地的本土语言都会成为牺牲品,而目前似乎没有任何理由假设粤语会是例外。

混用罗马字母和中文字的艺术创作,以及粤英双语混用,都成了香港人抗争的重要象征。 图/美联社

《请说国语:看语言的濒危与复兴,如何左右身分认同、文化与强权的统一叙事》

作者: 詹姆斯.格里菲斯

译者: 王翎

出版社:脸谱

出版日期:2023/8/31

内容简介:随着殖民、帝国主义的扩张,再到全球化与网路普及化,语言的消失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快。地球上的语言多样性正在逐渐凋零。面对寥寥几个霸权级「超级语言」,少数族群语言的生存空间是否只会不断缩减,最终无以为继?本书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出身自英国威尔斯,能流利使用英语、威尔斯语双语,而母语之一的威尔斯语正是少数族群使用的语言。家乡的语言、文化曾在大英帝国中遭到边缘化,后于20世纪走上复兴之路。此外,他在成年后因工作长居香港,亦看见了近年粤语在香港因国家语言政策产生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