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黃子揚/青鳥換夢

图/吴孟芸

「你心中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不被自由囚禁吗/还是被温柔释放」

——〈家〉陈绮贞

机长的呼声钻入扩音器向我们响尾:吉隆坡和台北没有时差。只有距离,和四季嬗替,机长没有说。三千两百三十九公里,盆地已经入秋。五小时后,下午八点十分,终要着陆。雨流摇晃机身,逐梦的忐忑瞬间具象。即便此刻,到底还似梦。

「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飞机降落桃园机场。J的讯息电光那样穿过时空,以利器为喻体,捅破手机,将我退回那个常年发霉的房间。深夜,白墙,日光灯,课本,逞强的字迹,与自己苍白相望,影子没有答案。十八岁的霉室,蔓生着梦,足以顽抗现实。

初次离家,路躺满远古的哀愁。成年披风我,以为跫近自小遥望的象牙塔,原来仍须递出剑,才能向前。剑有形,成笔。奋夜疾书,那永远必须写满四页A4的历史作业。冗长的华文课,以及无须思考的填鸭式答案。复习至清晨直接赴考的日子豢养一池子魍魉。每副白衣蓝裤的魍魉,梦想渗出他们的躯体,拖曳日光下仿佛永远无法企及。

锐器有时无形。大学分发依种族比例,所谓的固打制。特定民族优先,我族名额有限。魍魉虽无形争得头破血流亦是无形。剑抵在家族肉做的冠冕,所以必须成为最好,潜台词是没有更多的钱上私立学校。因为立志考上中文系,我报读华文,在大学先修班体制里成为异类。某天赤阳陷进深黑色土壤。学长姊大考成绩放榜,残兵破将,有毁校誉。马来校长召唤我们到她办公室,扩音的吼声,一一逼退,不准报考华文,更别梦想中文系。

后来我们伸手试图扶正倾斜的国家体制。那年,国民走入街头黄潮,争取干净选举。十五万人静坐示威,领袖轮番讲话,八大诉求回荡万人空巷。警员在旁筑起人墙,一如铁蒺藜圈养我们壮大——独立广场、苏丹街、中央艺术坊、国家回教堂、双峰塔,及至瘫痪整个城市运转。午后近傍晚,和平解散,后方突然有人声嘶力竭,只见流光划破天空,泯灭了沉默。镇暴部队终于发射水砲和催泪弹,人群如棋盘坠散,警员棍棒乱扫,将人无辜铐上警车。

这天的学校却办起运动会。勒令每人至少参与一项:短跑、长跑、跳高、跳远、抛铅球;一律分成红紫蓝橘队,天未亮就成群成群踏上绿草地。露水尚带歉意,无知的青春却早早上膛。也不知道最后是哪个队伍获胜了?我返校后问,同学反说训导处已记我大过。那眼神里闪过担忧,狐狸的尾巴窜入草丛:学校仓促办起运动会,是为了防止学生参加黄色集会。

窝囊的时候我躺在衣柜里听陈绮贞。她的歌声回绕,仿佛我居于一颗蛋,阻隔世界的躁,渐渐孵化我对台北的梦想。我以想像飞驰女巫店木椅上,她擦亮吉他燃点黑夜,人的孤心就伴着光。或在水源市场前与即将迟到的她说一声嗨,她穿着阳光晒软的校服,我问要陪她走一段吗。她骑机车而去的背影扬长不再回心转意,她说要去开自己的花。她的声音里住着一座小小的台北,我总是从中听出街景、人籁、秋绪、险途以及风的变速,与我所住的城市不一样,那里有早到的天光。

也是在那里,一群女生在学校朝会时脱下了裙子。她们甩裙如甩自由的旗帜。《女朋友·男朋友》的灯塔旋亮,青鸟逐浪教我向往,即便电影里中正纪念堂前,烧得炽烈的,多是爱别离苦。至少灯光失效的时候,他们用打火机照明。凤小岳说不要怕,我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搭上就翻身了。我要去台湾作一场梦,醒来的时候马来西亚就会不一样。黄火沙沙,我在第一志愿栏写下:政大中文。

列车悬浮空中却从未脱轨,早已预示了一种不可违背。

肩上大背包,红线转棕线,我在脑海模拟一遍路线图:台北车站—大安站换线—动物园站下车。户外飘雨,斜斜倾轧。岔落的捷运文湖线依山长出一幢幢伤心的建筑,因血管曾经迷航,所以牠们总是灰褐,脏白,哑黄,连红砖也深暗,像凝固血迹,雨都小心翼翼。麟光站后,列车驶入不知名隧道,一阵低沉的定音鼓槌敲我耳际,顷刻失去了光明。远途和黑暗如一,永无止境。

J问我打算去台湾多久,我计划,读完博再回来,少说十年。

击鼓的人是J。

声声入心。负罪者拨土面世,或跪于人圈遭石头丢弃,或钉上十字木昭示长子原罪。「你走了,以后我嫁人了,爸妈谁来照顾?」那是J第一次写那么长的信息给我。字字如碎刃,仍年少的我们共舞其上。自幼相依,再为小事争个不休也止于日落。但是这回,J却无法理解我。台湾于她,十年于她,是没有归期的天涯。

孤漠传来微弱反驳:「如果结婚成家是妳的梦想,那为何去台湾念书不能是我的梦想?」

我后来从那个发霉的房间毕了业,幸获本地和台湾国立大学双边录取,不敢去想一路踩过多少梦的尸骸。决意打开兴许更寂寞的房间后,我携父母到八打灵再也的留台联总听说明会。我们一路沉默到底。结束后坐在对街的麦当劳二楼,边用吸管戳着冒汗的冰块,久久我才打开嘴巴。

父母的沉默实是不舍。他们知我自小任性而不逾矩,亦知青鸟终将要飞,艰难出口的允诺于是化成守候。我把消息写在个人墙上,J好几小时后留言,简洁而敛收,「快去快回」。

行前某次家族餐聚,大红圆桌张罗一家子人。鱼、菇、鸡、羹、蟹次第上桌,焖炒炖焗,千滋百态,马来风光。席间姨叔表堂互敬黄汤,及早的挂肚牵肠,饯别一场少年远扬。不慎杯觥错交,酒酣之中,金香虾于赤手蜕壳,有人拟声:阿弟去了台湾,以后没人帮我们剥虾壳啰。

是夜返家,酒意退尽,潮意涨袭。那虾如钩,滋扰我于汪洋大梦,辗转反侧,无法再哄自己。并没有更接近的天空,我丢失了一夜的眠。

应是台湾夏末,马来西亚燥热近旱。父亲急急被推进了手术室。我于黑板写下最后一颗粉笔字,命学生誊写并作答,遂坚持不住,坐落那个代课老师的椅子上。他们劝我无须请假,不过小手术尔尔。恍恍隔空感到我父急促的呼吸。家人随侧的慌乱脚步。晃白灯照下深眠如鲸的我父,割开如我的皮肉。锯敞胸骨袒露心脏我近乎气短。截父腿部大隐静脉移植,接合阻塞冠状动脉旁,长达四小时的鱼肉刀俎,横竖危危切缝我身。

父亲烟龄资深,逐年栓塞冠状动脉。他嗜轻成瘾,烟绕指尖已是人生,而我属翼,偏执远方。爪紧父母许给的最后筹码,此刻竟有了为子的犹疑。仿佛终至必须绕道的,不再只是父亲的血管。

术后复诊,我多陪父亲。他不如从前矫健,许是复原期,但见医生总血压飘忽。父紧张,我亦缓不下来,我俩负负相抗,只好斥开各自修罗场。我闲散医院小山坡,粉红的紫的九重葛丛丛斜长,一路向上,濒临悬崖,见母挽着父手缓缓踱下坡,衣薄步慢,风轻易将他俩如纸花吹散。

当即了然,我能抵达最高最远的地方,只是这里了。景明心澄,我决然歉收翅膀,打开手机查询本地大学的最后答复日期,填妥资料,勾选确认,发送。曾经掬梦如白云,尔今将它捏成苍狗送回天上,由始至终,我身上都没有可以指认的伤。

原来吉隆坡和台北有时差。

公车站下站,一只茶色的巨马掠过天际,穹光尾随着晏息。对面的7-ELEVEN睁眼醒来,反照地面莹莹水光,雨点调皮刺开它,提醒我那不是梦。公车开走以后,「国立政治大学」长碑立于眼前。

终究抵达。

秋天总是失措地掀下黑幕,如同所有电影的结束。我想起《女朋友·男朋友》。罗大佑最后洒脱唱出的那句——终于矛盾摆摆手,祝福那未知去向,原来竟是〈家〉。我亦记得那年的游行队伍,当催泪弹的白色辣雾遮蔽天空,混沌中,有一把雄厚的马来声音振臂高喊:「让华人先跑!让华人先跑!」

我后来明白,真正的自由是要参与进去,而不是挣脱。

于家,于国,于我,亦然。

我走向百年楼的斜坡经历着这晚的冷风,怀想那些错过数千的日子:春天叫嚣的醉梦溪、夏天炫放的莲湖、秋天杳渺的风雨走廊、冬天镌立寒中之石。我像一枚逗号永远栽在这段路上,那些悬宕曾是梦,如今早已成章。

站上国际大楼天台,远方的台北夜景与吉隆坡叠合,火树银花,幻化成影影梦之柱——台北一○一、默迪卡一一八、南山广场、吉隆坡双峰塔……所有符号重新裁截、迭奏、变调、跳接,谱成我终于远扬的骊歌。我看见,那永远的少年链着双脚,踮立塔尖,展翅腾翔之际,红白绷带从他身上松脱,纷落,在空中,飞旋一场华尔滋。他一跃奔向那片墨蓝鸿蒙,其上,十四芒星施展雷电,一轮新月正要登场。

●注:大学名额按土着(含马来裔)55%、非土着(华裔、印裔及其他少数民族)45%比例录取,而非以考试成绩为标准,导致学优生难以进入国立大学。2002年时任首相马哈迪以绩效制取而代之,但未见任何公平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