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隱地/鼓浪嶼邱家
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
──邱慧璋
比我大三岁的邱慧璋,今年八十八岁,目前独居美国乔治亚州一个只剩三、四户名叫黄蜂(WASPS)的小镇。
邱慧璋姊弟六人从小受父亲影响,爱读古书。他父亲邱涤波(1898-1962),自小丧父,十二岁就独自从鼓浪屿到厦门当学徒,一路爬到百货公司经理,算是白手起家,父亲深感自己学识不够,退休后请了古文老师到家讲古,也为孩子补课,老小共同在家上课,还买了整部《资治通鉴》,全家苦读,连母亲戴赐恩(1907-2005)也跟着一起读书。邱慧璋说:「那是我们家的快乐时光。」
1934年生于厦门鼓浪屿的邱慧璋,十一岁小学毕业,入鼓浪屿毓德女中,1949年随父母和弟弟六人来台,九月考入台北一女中,从此成为台北女孩。
邱慧璋像绝大多数聪慧的女孩,高中毕业后,考入台湾大学,而且,在当时来说,她读的是时髦的外文系。
更令人佩服的是,邱慧璋毫不辜负她外文系学生的身分,一毕业,立即拿起译笔,先译美国大文豪萧伯纳剧本《魔鬼的门徒》,接着译田纳西.威廉士剧本《热铁皮屋顶上的猫》,1960年起,她已成为翻译名家,先后译出史坦贝克的长篇小说《伊甸园东》、杜斯妥也夫斯基小说《赌徒》等中文译本,当年轰动一时由詹姆士.狄恩主演的电影《养子不教谁之过》,就是改编自小说《伊甸园东》。
1970年,邱慧璋又出版了一本短篇小说集《白色的途程》,译自几位名家的作品,就是这些翻译作品,为当年颇为僻塞并渴望阅读的学子打开了精神食粮的窗户,启发了新思想,也增进了智慧。
1975年七月,三十七岁的我,创办尔雅出版社,到了年底,出版邱慧璋翻译纳博科夫的长篇小说《愚昧人生》,成为尔雅第二批丛书四种中的一册。
隔年又出版她翻译杜斯妥也夫斯基的长篇小说《双重人》,至此,我们也成为朋友,并认识了她在诠叙部工作且也是作家的丈夫沙玉华(沙冈),每逢新年或耶诞节,也会互寄卡片祝贺。
2008年五月,我曾出过一本《我的眼睛》,书中有一篇〈告别和不告别〉主要谈七○年代出版界呼风唤雨有「小巨人」之称的沈登恩(1949-2004)。五十五岁就离开人世的沈登恩,嘉义人,嘉义高商毕业后,由于从小酷爱阅读,进入嘉义明山书局工作,从此与书为伍,并天天写信给令他仰慕的作家;我们曾是互相影响的朋友,他和邓维桢、王荣文共同合作创办的远景出版社于一九七四年成立,比我的尔雅还早了一年。只因中间牵扯太多恩怨,居然长达十年不来往。最后一次见到沈登恩,是在丽水街的长春藤西餐厅,他正和难得露面的作家七等生(1939-2020)谈七等生全集的合作计划,离开时我对沈微笑点头,他却反应冷淡,表情怪怪的;我也奇怪自己平时都避着他,为何那天主动和他打招呼,原来我们是在告别──不久就听到他辞世的消息。〈告别和不告别〉文末的六行是这样写的:
也有不告而别的文友,譬如曾在华副写「敦化南路」专栏的朱约农,以及《双重人》和《愚昧人生》两书的译者邱慧璋,我们先后通了好多年信,也年年互送贺卡,怎么后来就杳如黄鹤,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答案。有的人真的是连失踪了,朋友们仍然不知道。
不过人的离去,也就仅像Yes or No──只有这么两个答案。有人和朋友、家人挥挥手告别而去,有人悄悄地走了,无声无息。
今年四月中,电脑里突然跳出一封邱慧璋的电子信,她说:「隐地,我尚在人间。」从英文地址知道,她住在乔治亚州。
她的老伴沙玉华,笔名沙冈,曾在三民书局出版过短篇小说集《六甲之冬》,为了纪念他,慧璋姊问我能否印个百来本,她准备分送老友。后来得知三民尚有存书,等于解决了她的难题。
我也喜出望外,「消失」四十三年的朋友又出现了,那时刚好手边出了新书──《隐地春天日记2022/1-3月》,就寄了一本给她。想不到她收到后无比欢喜,先是英文:
It's an extremely pleasant surprise that your book“Spring Diary”?
and letter arrived today.
And l am really HAPPY.
Thank you thank you.
接着中文:「一口气把你赠送的《春天日记》看完,说不出的感动,明天还会重看,而且也想读更多尔雅的书。」
这是她五月中旬给我的回信,我立即又寄了《上海梦里人》,收到书,她说:内容精采,忍不住看到午夜。接着我又寄了《涨潮日》和《大人走了,小孩老了》,还未收到我再寄的书,居然她自己又在网上搜寻到我和家兄柯青新合出的《未末》和《画说》,她希望也能立即读到,我一一寄了过去,不久,收到她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嘱咐我寄更多尔雅出版的书给她。
知道慧璋姊比我大三岁后,每次写信就改称她慧璋姊,收到支票,立即给她一信:
慧璋姊:
上周五刚为您寄上另一册拙作《上海梦里人》。
今收到您的航空信,更意外的信中还附了张五百大额的美金支票。
无论购书或寄书邮资,一百美元足够,您却寄了如此大数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仔细想后,还是以感谢之心接下。如寄回增加您的麻烦,何况也有可能寄失。
书款待兑成台币暂存尔雅。我会先选些书寄上,同时奉上书目,您可告知想要哪些书,我会慢慢寄上。
如需代购台湾其他出版单位的书籍,亦可代为选购。
当慧璋姊在我的书中发现邱刚健的名字,来信告诉我,邱刚健是她的二弟。啊,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世界如此之小,天啊,我回信:「邱刚健可是大编剧家啊,他曾四度获得最佳编剧奖──一九八三年以《投奔怒海》(刘德华第一部电影,导演许鞍华,男女主角为林子祥和缪骞人)获第二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一九八七年,以《地下情》(梁朝伟、蔡琴为男女主角)获第六届香港电影金像奖;一九八九年以《胭脂扣》(张国荣、梅艳芳为男女主角)获第八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同年又以《三个女人的故事》(又名《人在纽约》)获最佳原着剧本。
《三个女人的故事》,关锦鹏导演,写来自香港、台北和上海三个女人在纽约聚和的缘分和命运,由张艾嘉、张曼玉、斯琴高娃合演,此片同时也荣获台北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最佳双女主角(张艾嘉和张曼玉)等多项奖项。
《三个女人的故事》,另一位编剧为大陆作家钟阿城。
邱刚健,另有艺名戴安平和邱戴安平,于1949年从鼓浪屿随家人移居台湾,1961年毕业于国立艺专影剧科,1964年在美国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训练班结训后返台,引进欧美前卫艺术,并曾执导话剧《等待果陀》,成为当年台北热门文化新闻,1965年曾与庄灵、黄华成、陈映真、刘大任等人创办《剧场》杂志,影响深远。
1966年邱刚健移居香港,担任邵氏电影公司基本编剧,前后编了七十余部武侠和艳情电影,其中尤以《爱奴》,因票房成功,除让影星何莉莉更上层楼,也捧红了台湾赴港发展的新星贝蒂。邱刚健至此赢得老板邵逸夫赏识;他也曾与王牌编剧张永祥、倪匡合编多出卖座电影。1984年方令正执导,由夏文汐、万梓良、张国柱合演的《唐朝豪放女》,台港两地票房大获全胜,邱刚健亦为三位挂名编剧之一。但邱刚健却志不在此,他一心想当导演,更希望拍些自编自导有艺术价值的电影,而邵逸夫一向只注重票房数字,邱刚健多少有些失落,后前往美国发展,亦不如意,2011年曾短期返回台湾。我在泰顺街一家名叫「芝麻站」的义大利面店,经老板娘介绍,畅谈了一个下午,2013年传来邱刚健在北京病逝,享年六十一岁。
过世五年后,也就是2018年,妻子赵向阳,为他整理出版了一本《异色经典:邱刚健电影剧本选集》;赵女士亦于2021年初过世,和丈夫同样享年六十一岁。
慧璋姊告诉我,她有两个姊姊三个弟弟,大姊、二姊于1949年中学毕业后,直接从鼓浪屿经香港移居新加坡,开始独立生活;大弟和我同年,也是1937年生,他台大土木系毕业后到美军OKED工作,后调到泰国曼谷,1970年移民美国,一直住在夏威夷州。
今年七月慧璋姊连续丧失两位亲人──大姊慧丽和大弟行健;所幸大姊留下的外孙女吴兆琳和夫婿住丹佛市,兆琳爱文学,写诗也写散文,甚有才华,慧璋姊最喜欢这个外甥孙女。她说:「我从台湾带来的书,我自己翻译的书,以及你一本本从尔雅寄来的书,以后我会全部转送给她!」
而兆琳也为此而学习中文,她对姨婆书房里满柜子的中文书好奇,学习中文后,她对姨婆的神秘世界可以解密,而且从小受西方教育的她也能够重新了解东方。姨婆还有一整排纳博科夫的俄文和英文著作专柜,兆琳也发誓有一天要全部细读。
曾在新加坡当教员的二姊纯慧,从小热爱骑马,一心想当一名骑士、驯马师,可惜未能圆梦,已于1993年过世;三弟邱志健是牧师,曾住乔治亚州,慧璋姊和沙冈兄之所以会搬到乔治亚也是因他的缘故。
和慧璋姊长久通信,让我对鼓浪屿有了好奇心,原来鼓浪屿是出名的海上花园,且已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面积虽仅两平方公里,居民也只有两万人,但被《世界地理杂志》评为中国最美的区域。
1945年,八年抗战胜利,鼓浪屿由「万国租界地」回归中华民国;如今它隶属福建省厦门市思明区。
小小一个鼓浪屿,出过好几位突出的人物,特别是写《天雠》的第一代红卫兵凌耿,他以第一人称详实写出全中国九次红卫兵「大串联」,因女友梅梅不幸中弹身亡,十八岁的凌耿伤心悲绝之下跳海游泳至大担岛,投奔自由,成为当年台湾最轰动的新闻。
鼓浪屿,单单邱家,就出了著名翻译家和大编剧家,而邱家的女婿沙冈(沙玉华)又是小说家,他留下的《六甲之冬》更是一本令人怀念的中篇和短篇小说合集,其中许多篇,更是难得的抗战小说。
四年前,小说家沙冈辞世后,慧璋姊就独居在黄蜂小镇,还好,整个小镇像一个大家庭,邻居有退休的地质学者、电脑工程师、墨西哥画家……只有她一个来自台湾的中国人,大家都是银发族,彼此照顾,亲如家人。慧璋姊刚好爱看书,日子过得更加踏实;特别是今年五月起,从网路和我联络上,从此她又仿佛回到四十多年前的台北,让她有了快乐的回忆。
「隐弟,读你的书太让我高兴了,请继续寄更多尔雅的书给我」。
想到在遥远的乔治亚州,有一位八十八岁的姊姊她不停地在等我的书,啊,那些我用一辈子年华写的将近一百本书,如今有人要我一一寄去,且一本本地读,我是多么快乐啊!连我自己都不曾回头再读,但这些天每当选书寄给慧璋姊,禁不住也会翻读几段,然后签名盖章,写上慧璋姊的名字,今天寄《守住美好》和《人生十感》,我在前者扉页上写了这么一句:
「古往今来,人类永远在追求美好……」
正准备出门将书投寄邮局,邮差总按两次铃,原来又是慧璋姊的挂号信,信里又飘出一张五百美元的大额支票,天啊,我对慧璋姊说:「上一张支票的金额,书还未寄完,如今又寄支票来,看来,我要寄到地老天荒……」
慧璋姊说:「好久未听到地老天荒,隐弟,我喜欢听这样的话……」
寄书情、读书乐……难怪慧璋姊要说:
「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