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聂隐娘》当「散文」看 或许你更能进入这部电影!

侯孝贤新片刺客聂隐娘特映会。(图/牵猴子提供)

文/蔡淇华

「什么,结束了?在演什么?」离开电影院,观众的抱怨声此起彼落,连女儿也提出抗议。对观众的反应,我不感到惊讶,因为对多数人而言,电影一直是一种娱乐,是一种情绪的出口,但对侯孝贤而言,电影是一种艺术,是一个美学的入口。

回家后我上网查了历史资料,对女儿说:「把《聂隐娘》当『散文』看,不要再把电影当故事线清楚的『小说』看,或许妳更能进入这部电影。」

「散文?那是电影耶!故事怎么可以说得不清楚?」「散文也有故事,但由分散的故事组成,然后用相同的主题收束在一起。妳认为这一部电影的主题是什么?」「爸,我连故事情节都搞不懂,怎么知道主题是什么?」

「《聂隐娘》改编自唐代的传奇小说,但不同于原着的神怪虚构。原着中聂隐娘欲刺杀一大官时,「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但最后仍「携匕首入室......持得其首而归」,然而电影中,聂隐娘最后未杀大官,也未杀魏博藩季安,因为聂隐娘怕杀了田季安后,十岁幼主即位,天下必乱,将导致生灵涂炭,所以『探讨人之恻隐之心』是本片的最大主题。」

▲侯孝贤新片《刺客聂隐娘》忠实呈现唐代场景。(图/剧照师蔡正泰光点影业提供,下同)

「对齁,电影里断裂的故事线、超美的画面, 还有充满虫鸣鸟叫的自然音响,好像都和这个主题有点关系。」「是啊,侯导演还加了一个原着中没有的情节进来,他创造了田季安生母嘉诚公主双胞胎嘉信公主。虎毒不食子,嘉诚公主不可能杀自己的孩子,但嘉信公主却当道姑,训练聂隐娘刺杀田季安。这『杀或不杀』孪生的纠结,是电影『散』出来的结构,去呼应本片『探讨人心恻隐』的主题。」

「爸,你这样说,我好像愈来愈懂了,你说过散文就是写人生的抉择,要呈现对比才像真实人生─到底要放弃或坚持?打仗或和平?要杀还是不杀?」

「没错,所以电影中不断出现镜子意象来对比,像是嘉诚公主咏『青鸾舞镜』,聂隐娘嫁给『磨镜少年』。镜子是内省的象征,若只看见自己的表象,见到镜子以为看见同伴,会兴奋而狂舞致死;若能时时磨明镜,就能看见自己天真的微笑。片中聂隐娘唯一的笑脸,是发生在磨镜少年磨完铜镜之后。」

「爸,你讲的象征, 我听起来有一点玄, 不是很懂, 但你说的『 散』 的结构,有一点像我以前国文老师说的,讲一个主题,最好是自己例子说一个,今人的例子举一个,然后古人的例子再加一个,散成三角,三足鼎立,就能稳稳地支撑主题。」

「呵呵,妳讲得差不多了,总之,散文本来就是散步的语言,要徐徐地走,静静地逛,不要太用力跑,才能体会闲散之趣,然后生命的美感就会像片长镜头里的山巅之云,慢慢、慢慢地扩散开来......」

※关于召唤结构理论

接受美学的创始人沃尔夫冈‧伊瑟尔(Wolfgang Iser),提出文本的「召唤结构」理论。他认为作者在停笔当下,文字只能称「文本」,而「文本」必须拥有「空白」、「空缺」、「否定」三要素,构成「召唤结构」,召唤读者的眼睛,在阅读中填补「空白」(或美学间隙),尔后,「文本」才会成为「作品」。

很明显的,侯导的留白比较多,也留下了很大的美学间隙。每一个人走入电影院,等待被召唤。有人醒着,用自己的审美观去填补间隙;有人「否定」间隙(或被间隙「否定」),因为听不到「文本」的召唤,睡着了。

但,那都OK,就像偏重主观意识的现象学大师末里茨.盖格(Moriz Geiger),认为审美享受的特定标志不是透过演绎和归纳得来的,而是在直觉得到的,若得不到直觉的「观照」,好好睡一觉也可以。

对不起,这样太学术的论述,大概让很多人读到这里也哈欠连连了。所以身为一个中学教师,我一直不敢用学院的语言来「吓学生」,我必须不断简化、类比,找寻工具搭鹰架。就像提出近侧发展区理论的利维维谷斯基,说教学者是在搭鹰架,减少学生外延的自由度,在学生先盖出高度后,就可以撤离鹰架。

但是这鹰架可能是丑陋的、临时性的、很不学术性的。对于这篇文章,在我撤离鹰架前,请容许我说个小故事。

大四那年,我强迫自己看了几百部一般人不忍卒睹的「艺术电影」,K了一些电影书,自得之余,写了一堆卖弄学术名词的影评,然后拿一篇研究侯导的评论去参赛,不小心拿了某大报首奖,而颁奖人刚好是侯导,我问他:「请问你希望别人怎么看你的电影?」侯导回答:「我希望别人看我的电影时,可以知道那个年代的人是怎么活的。」(用这个观点看《聂隐娘》会更亲近一些。)

侯导讲了很多,谈到在底片不足的情况下,只好一镜到底,变成类似小津安二郎的长镜头,也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的电影像谁,侯孝贤只有一个。」其实, 艺术的主观, 常常会产生负面的语言, 像侯孝贤批评李安为服务奥斯卡, 拍的是美式商业作品; 喜欢简洁的海明威批评福克纳的文字又臭又长。但不容否认,这些大师的作品都像是文学暗夜中的巨象,不同的人摸到不同的部位,所以有不同的表述。

我害怕的是,年轻学子受不了暗夜,不愿意等待黎明之后的喜悦,所以我摸黑搭起陋简的鹰架,试图帮学生盖几间楼。而这鹰架,乌鲁了点,或木齐了些,见笑了。

●作者蔡淇华,1966年生,淡江大学英文系,现任台中市立惠文高中教师兼图书馆主任。着有《有种,请坐第一排》、《一万小时的工程:隐形的天才》、《写给年轻:野百合父亲写给太阳花女儿的40封信》,本文出自于时报出版新书《写作吧!你值得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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