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小說特區】鍾文音/那年夏天的山(上)

图/太阳脸

她看着在圣山下拍的童年照片,看着高高耸立的杉林风景照,神木群侥幸活下,成了巨木林。废材成神木,千岁等着万岁,不要为人所用,逃过有用,就能以无用抵过人为伤害。一如她在北城最终成为无用之人,安然返乡,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来源处,在青春燃尽,理想堕败毁灭之前。

根部破碎太久,在黑暗的时日过长。

那些和母亲滞留在小旅馆的昏暗房间,散发霉味与如雾水气的潮湿房间。她趁母亲入睡,偷开门缝,看着一盏黄灯下从走廊走进走出的男男女女,浓妆艳抹的女人与身上飘着木材味与烟味的男人,仿佛是她在庙会演给神看的野台戏,戏台下早已空荡无人。

小女孩的她经常站在空荡荡的野台戏下,听着早已录制好的台词播放,演出者甚至有时候还打盹断拍,戏偶停格。她一个人仰头看着小小的舞台,看着傀儡戏偶被搬演着,像是看着自己的孤独般,在声喧的背后,在戏尪前的庙顶是八仙过海。

她从小喜欢趁着母亲午休,跑去附近看庙会的野台戏,她的心里也会跟着自言自语,学着腔调语词,接着她听见不远处的房间,有疲惫的母亲,她这时候应该也在打盹,会发出鼾声,房间桌上地板上,散落着绳子,珠珠,玻璃珠,琉璃珠,小剪刀……等待编织好换成钱的可喜物质,她挑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孩,但她随母亲做生意早熟,多年她们母女俩来来回回着市集。母亲也觉得她挑的颜色都很漂亮,后来干脆去买材料时都任她将喜欢的往篮子丢了。

小旅社离通往圣山的客运站不远,通车的山路带来人流。

她记得除了一个深邃脸庞的游览车司机跟母亲爱打闹之外,还有一个回城来的司机,经常唤妈妈是红毛姑娘,司机不爽时还会叫她妈妈虎霸母,恰查某。母亲不曾示弱,经常回这个操着台语的司机干谯着你无胆小无卵葩,母亲的台语也是跟市场的人学的。她故作天真地重复母亲的话,母亲瞬间爆笑开来,这平地司机捏了她脸颊一把,突然弯下身一把就将她抱了起来,她大力推开男人想要亲她脸颊的嘴与紧紧抱着她的毛毛手。

母亲看到了也奔走过来,骂着捶着这个男人说你这臭查甫,臭摸摸,别抱我女儿。

经常飘雾的山林里,母亲的发丝在午后透出一丝亮的阳光下,会散着淡淡的一抹红,像是雷诺瓦的画。

母亲不说自己的部落母语,她从圣山嫁到平地就自动演化成在地人,且她的母亲跟她说要学会讲台语在市场才能杀价,口音道地才不会被当番仔。旅馆电视机放映的都是甩耳光的台语剧,随时看都不会断线,因为剧情仿佛不是重点。

她的母亲想抹去一座山的印记,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因为这山藏着母亲的悲伤。

▌卖珠串手环的少女

这城,这山,天生就像是在等待她的抵达。

时光历历在目,浸淫久了,逐渐再难堪的事也浸出一种怪异的无言美感。

时间耗尽青春,感情和记忆逐渐找到了掩埋的方式。她从小在移动里长大的,不断坐客运换班次的旅程,上山下山的来来回回,看树看人,看太阳高升时,母亲就会开始装扮着她。

小可怜似的灵动女孩跟着美丽的母亲,带着苦楚的神色,凄美如流落人间的神话,这是门好生意,打动人必须打到心坎,但这必须是懂得人才能懂得的伎俩。

直到一抹夕阳很缓很缓地掉落在远方的树梢,或是落在近方的黑瓦屋顶上,母亲才愿意收摊。在客运上数着钞票,钞票的薄与厚,牵动着她的一日悲喜命运。害怕母亲不开心,她小心翼翼地陪着。怕被遗弃,怕母亲不要自己了,在这陌生的山下南方之城,母亲是她当时移动生活的唯一拥有。

旅社的小房间,有着母亲的腋下气味,她闻着熟悉,感到安全。

她们边看着剧情火爆洒狗血的电视节目,母女一起编着串串珠串手环。用高弹力强韧鱼线编成的珠环,男女老少都可以戴。她伸出手腕,看着满满的珠串,等着交易的小小帝国的明日到来,她和母亲最小的贸易单位都藏在美丽的彩珠里。

观光游览车停在山脚下,等待前往名胜的休息站,小贩们等待阿伊乌ㄟ欧的阿本仔休息如厕之后陆续上车。她瘦小如幼猫,被母亲一把推上去,沿着游览车走道,伸出双臂圈满着串串手环,等着手臂上的珠串可以逐一被扒下买去,换成可喜的钞票。男人的手滑过女孩的手臂,轻轻抚过,带点调情似的手姿。

卡娃依声此起彼落,铜板咚咚响,游览车窗外母亲笑容艳艳。

长大后,说起这件往事,她谑称自己的故事是台妹版圣山下的萝莉塔。

但当时她的恐惧并非来自于被轻轻有意无意的触摸,而是害怕看见珠串无人买去的母亲失落的眼神。

她怕看见母亲那种落寞,那落寞会杀了她,毁灭她的一天。

寂寞时,她会看着和母亲在许多旅程拍的照片,照片人物不是很清晰,但风景却清楚,聚焦像是调错了位置且过度曝光的照片,她喜欢和母亲在北回归线纪念碑下拍的那张黑白照片。母亲牵着她的手,笑着好开心,她们那时候好亲密啊。她开始害怕母亲就是从在圣山山下卖珠串手环开始的吧?她屡屡想起走上游览车沿着走道贩售的害怕,那些可怕的欧吉桑们,吐着异语,手轻轻如山风拂过她的手臂肌肤。

北回归线是一条看不见的假想线,就像她和母亲的关系。虽是看不见的纬线,却反应在许多的事物上,比如北回归线反应在天文、地理、土壤、生物、气候上。而母女那条看不见的线,反应的就写之不尽了。

北回归线山下的回城,她小时候对回城萌生和「天文」的感情连结。北回归线以南吹着热带季风气候,以北有着副热带季风气候。她从小就喜欢仰头看着大大的旅馆悬挂的日历,那数字下有她喜欢的各种颜色,放假或不放假的,红绿蓝黑,标志着诸事宜或不宜。农民历二十四节气夏至,夏天到了。

夏天怎么到了?她听父亲说,就是指太阳照射大地的时间长了。母亲是她生活物资的来源,父亲则是她的知识来源处。

她在回归线的南北和母亲一起行走时,明显感受到太阳公公莅临大地平原的日子。那时好像整个大地都发烧发烫了,抵达山脚下,纪念品商家放送着流行歌曲。母亲心情好时会跟着唱着,反复放送的歌词老重复着:娜努湾多伊呀娜呀呵伊呀嘿,娜努湾多伊呀娜呀呵嗨呀,呵伊娜努湾多伊呀娜呀呵……她跟着唱着,娜呀娜呀娜呀,仿佛妈妈在叫唤她。

她望着唱歌时手舞足蹈的母亲那般美丽,像是山林的风,月光的温柔。只要母亲不在,她就会在心里哼起这个旋律,即使她不知道这旋律的意思。

往昔如果母亲生意好,会骑着小绵羊机车载着她到处兜风,在葫芦形的潭水边的草地上吹风,以前觉得这潭水巨大深广,几回中秋她们也在潭边赏月过几回。

▌陌生的期待

她要转变成少女前仅仅谋面一回的陌生人,仅仅一回,却更像是闪电的一瞬,这一瞬光却照亮了整座荒原。

虽然她心里更时常是称这个你为善妙人欧吉桑。

欧吉桑这个称谓没有对老年的贬抑意思,相反的是她的某种刻意靠近的暱称。

欧吉桑,欧巴桑,欧兜卖……童年她的耳朵就长满了这些混血的词汇,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在晚上入睡前得空写信给这个陌生人,当作倾吐的对象。当然信就像日记,不会(也无法)寄出的信,她想这还能称作信吗?或者只要有个收信的客体,就是信了,文字是相思的信使。

个体的瓶中信,海洋潮汐承载着永远不浮上水面不入土的相思手信,没有想要抵达,没有想要获取读信者的目光,她以为这是非常非常纯粹且美好的事情。

回眄童年跳进少女的那段流动时光,她企图打捞一些故事碎片上岸,但却屡屡被碎片刺伤而停止在原地。她想到了这个陌生人,在到处转介异国文化的年代,食物动漫时尚衣着,都让她进入童年的异乡人。感觉过去的那个人像山鬼,像心流,如幻似幻,毕竟他们只有见过一次面。

之后,她和妈妈在山脚下卖珠串的日子进入尾声,国中不能像国小那般随兴上课,妈妈允诺日后将有稳定的生活,不再让她四处流动,不让她刚认识一个人不久就得面临离别。她当时想,母亲的允诺轻如山林雾气,一吹就散,来来去去,随她的心情变化流转。后来她仍然和她移动在他方,移动也未尝不是好事,因为很多旧的伤口与忧愁逐渐在移动中被新天新地与新人新事给覆盖了,逐渐模糊了原初的样貌。

陌生人是属于那个移动的最初座标,使她往后只要想起山脚下的时光,看见一辆辆的观光游览车行经,只要看到异乡人,只要想起海的另一座国度,她就会想起这个异乡人,滑闪而过的是那个奇异的遭逢,如山林春雷的刹那闪光,击中了她的脑门,从此烙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