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 · 叶锦添 | 寻找自己的东方节奏

对话·叶锦添

以下为采访摘要

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的华人艺术家

△叶锦添

叶锦添,艺术家、导演。很多人知道叶锦添是从电影《卧虎藏龙》开始的。因为《卧虎藏龙》,他获得了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英国电影学院“最佳服装设计奖”,是首位获得这些殊荣的华人艺术家。但二十年后,我们再次认识叶锦添,是从他的艺术作品“Lili”开始的。

△Lili

田川:您觉得Lili符合现在的审美吗?

叶锦添:我觉得她不完全符合,现在的审美太先进了,她还是比较普通的。Lili是一个假象,表达假象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的不真实感表现出来。但有时她又有一些真实的感觉融到我们的生活里,所以她就变得半真半假。

她对我很重要的一点是,她可以让我离开空间一下子,让时间的真实性消失。比如我现在拍你们,那就只有“我”跟“你”的关系,但如果我把Lili放进来,她就让你们变得不再是最真实的那一刻,我觉得这个部分不太容易解释……

田川:就是坐在这儿我会觉得好像这里有一个人,但其实她不是真实存在的,但她的存在感又特别强。

叶锦添:最大的虚就是虚实并置。

叶锦添是个很难定义和听懂的人物,以前也许还能简单的只谈他的电影美术、服装造型,但近些年,他开始跨界拍艺术电影,做雕塑、装置、摄影,带着Lili穿梭于不同国度。在他最近的一次跨界中,他担纲舞台剧《倾城之恋》的导演。

叶锦添:我当时很快就决定用影像跟舞台结合的手法去表现,用这种方式看张爱玲的角色非常有趣,总有一些亦真亦幻的东西在里面。

这部以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民国为背景的舞台剧,正在进行新一轮演出。也因此,我们有了这次的对话。

田川:我看资料上面说,《倾城之恋》演员在舞台上把玩的硬币,真的是从古董市场淘来的当年的东西。为了复原那个年代的场景,您还做了哪些功课?叶锦添:道具我其实还是交给美术组负责的,我比较留意的是四零年代的感觉,这个年代很重要,因为事情发生在四零年代。现在的电影让我很痛苦的一点是,好像没有时代感了,全都一样,都是一个时代,都是无厘头,搞到最后就给我感觉很假。

叶锦添几乎是当代中国电影界最有分量的艺术指导。从1986年在电影《英雄本色》中担任执行美术开始,他便是华语电影世界绕不开的名字。吴宇森的《赤壁》,关锦鹏的《胭脂扣》,冯小刚的《夜宴》,几乎华语圈最有名的导演,都和叶锦添合作过。每一部作品,叶锦添都要带团队花大量时间搜集数据,和不同专家交流。为了还原电影中不同时期的历史质感,叶锦添要对包括史实、建筑、兵器、服装、民生等各个方面的历史信息,做极为细致的考究。

叶锦添:我很注重四零年代的感觉,包括当时的人如何表达感情,讲话方法……都太有趣了。那个时候两个人要讲一句真心话多难,现在什么都是马上就跟你讲了。田川:都是很快速,很直接的。叶锦添:对,很粗糙的就把感情表达出来了。以前不是,以前一个东西都不知道要熬多久,熬到某个时机才讲一句话,还是试探一下的,不行就又收回去了,继续等下一个机会。我觉得那些是那个年代很重要的东西。如果在古老的传统社会,男女根本不可能一起走在街上。是从四零年代到六零年代才刚刚开始出现这样的情景,就比如说两个人在比较安静的街上走着,还一个一个数街灯。田川:感觉那个年代处在刚要打开,但既没法完全接受新时代,又没法完全抛弃过去的生活。我觉得张爱玲小说里,有很多细节都是在呈现这种转变,呈现这种转变和矛盾的生活状态。

叶锦添:《倾城之恋》讲述的年代很有趣,我在范柳原,甚至是白流苏身上,发现了一些不简单的东西。田川:是什么?叶锦添:范柳原并不是泛指那些外国海归,他是一个私生子,早期在伦敦过得很惨,没人管他。后来他爸爸不知道跟家里发生了什么,把遗产全传给他了,才变成他回国的时候是个有钱人。在伦敦的时候他的形象很好,谈吐也很洋,但那些都是装出来的。因为周围都是外国人,其他过去的人也在拼命洋化,他不喜欢这样。他心里始终有一个缺口,就是在洋人的地方他是受委屈的。所以他到最后也不要回伦敦,因为回去不舒服。可是回国后他又要装洋,所以他是很复杂的。田川:心理很矛盾的状态。叶锦添:是的。所以我觉得我跟张爱玲中间,有个神秘的点必须要解决,就是她的时代性,一定要给她的东西发声。对西方她也不认同,就像范柳原对毛巾要怎么接,什么都要讲规矩是很讨厌的。但也是这些东西让他有地位,所以他又得摆出那个姿态。有很多非常有才华的人对张爱玲的感情很深,所以我就在想,海派究竟代表了哪一种情怀?是不是我们身上都有一种又要洋,又看不起洋的状态?结果搞得自己洋不洋,东方不东方的。

△舞台剧《倾城之恋》

万茜 饰 白流苏 宋洋 饰 范柳原

叶锦添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在他成长的年代,还是殖民地的香港,全盘接受着西方文化的影响。叶锦添在书中这样描述:那时候的香港,中国文化并不强势,西方的文化思维代表着未来,东方的传统思维代表着落后。年轻的一代与父母那一代决裂。但我却反其道而行,对古老的东西充满兴趣,并在其中得到美学的快感,渐渐萌生了对东方的遐思。

田川:海派文化对现在有什么意义呢?叶锦添:我觉得很有意义,我觉得我们现在还没逃脱外在的环境。田川:就是借鉴西方文化,再将它本土化的过程。叶锦添:对,我很早开始喜欢西方文化,研究的也很多。希腊的文化、雕像,当时西方的前卫艺术……都很吸引我。那会儿住在香港就觉得,好像好多东西我们都不在中心,都是外国人比较重要。比如外国人一定是住在半山,我们住在山下。我当时非常不满这个东西,包括好的大学也是英国人办的大学。我最开始想念大学,但一直考不上,所以愤怒感就更强,很不爽。所以很早期我就开始很反叛地去喜欢中国的东西,后来认识了好多港中大的人,我就去挑战他们。田川:挑战什么?叶锦添:就是跟他们聊天,挑战谁懂得多。我就开始自己学东西,所有东西我都学得很深很透。讲历史,讲文化,讲科学,讲人文,讲哲学……他念什么我就聊什么,他不见得讲得过我。别人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也没在学校念书,但就是很忙,每天都在看书,好像随时要准备去对付谁一样。田川:有一个无形的敌人。叶锦添:是。我那时候是念设计的,在那个圈子里,我已经拿奖拿到手软,所以就很拽。田川:当时拿奖的作品是您的设计还是摄影?叶锦添:是我的画,徐克也是因为看到我这幅画找我去做《英雄本色》。

△叶锦添 画作

叶锦添1986年从香港理工大学高级摄影专业毕业。从小受哥哥的影响,叶锦添很早就开始接触绘画、摄影。不错的天赋,让他在绘画比赛中,轻松拿下第一。也正因为看到叶锦添的获奖作品,徐克找到当时快要大学毕业的叶锦添做电影《英雄本色》的执行美术。从此,他便开始了在电影世界的探索。

叶锦添:印象最深的是在徐克工作室的时候,我一直想帮他做点更前卫的东西,那个时候我觉得电影都很拘束,没什么想象力。直到拍《胭脂扣》,我觉得电影好像蛮好玩的。田川:好玩的点是什么?叶锦添:它可以把很多失去的东西重新找回来。我们现在想过去都是断层的,比如《胭脂扣》是要讲主人公从三十年代去到八十年代,那八十年代跟三零年代断层断的很厉害,情感表达也很不同。

△《胭脂扣》

叶锦添:拍的时候你会发觉,原来形形色色的东西是那么重要。那个年代他们每天一起来就看到鸟飞,看到露台下有黄包车经过.......你就会忽然跟现在,跟我们当下的生活对照起来。如果我把当时的细节全都做出来,你就有可能看到那个世界。所以是这个东西让我开始对电影感兴趣,我后来也几乎走完了所有朝代。我们的艺术太受观众影响了

在凭借《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最佳艺术指导之前,叶锦添在台湾做了7年的舞台造型设计,也因此结识了台湾著名艺术家吴兴国、林怀民等一众志同道合的朋友。那一时期,他们一起在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探索创新,创作涉猎现代舞、传统京剧、昆曲等等。后来叶锦添受邀到欧洲作歌剧的服装造型,和舞台设计,这更促成了他开始深入研究各国文化的缘起图腾、生活礼仪、音乐舞蹈。叶锦添具有国际视野的新东方美学,也在那一时期开始日渐清晰。

叶锦添:我后来在香港,感觉一点发挥的空间都没有。所以我就去台湾帮忙做舞台剧,开始研究更加文化性的东西。也是在那个时候有机会研究全世界的声音和原始文化。其实有了这样的研究,你对世界的理解就不会变得很狭隘。整个世界是开放性的,好多东西都在互相影响,西方几时受到东方影响,东方几时受到西方影响,你研究过就会知道那个脉络是很清晰的。你会发现不是所有东西都那么壁垒分明。后来李安叫我去做《卧虎藏龙》,我其实那个时候就一直有一个憧憬,我觉得好多东西要在大陆才能做出来。把中国放到世界文化中去看,其实它还没有被过度开发,还有非常多的可能性。只要找到开它的锁,就可能释放出很多我们未曾见过的东西,我觉得这点很精彩。

△叶锦添

通过电影和戏剧创作,叶锦添不断了解不同历史时期,中国的文化脉络。了解的同时,他也感受到了自己和中国传统文化间巨大的断裂。他在自己的书里这样写道:日渐全球化的第三世界国家,被西方文化的强力渗透而逐渐失根,回归传统的力量如此薄弱与虚伪,即使在自己本土,金钱利益可断一切。在日渐公开化的世界中表达并重新建立自我,奋力为自己的文化作表达的艺术尤为珍贵。

田川:您走过那么多朝代,看了那么多不同的审美,您觉得最后获得了什么?叶锦添:我觉得内在的节奏感是最重要的,西方跟东方的节奏就不一样。田川:有什么不同?叶锦添:西方的节奏是独立的,一条弧线,一条直线。但东方的节奏是有点重叠的,交融的。田川:这个节奏是可以提炼出来的吗?叶锦添:一定可以的,我在《卧虎藏龙》里最大胆的设计就是节奏。

△《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发生的背景在清朝末年,电影讲述一代大侠李慕白有退出江湖之意,托付给红颜知己俞秀莲将自己的青冥剑带到京城,作为礼物送给贝勒爷收藏。但李慕白隐退江湖的举动,却惹来了更多的江湖恩怨。

叶锦添:原本清朝的颜色对比是很强烈的,是很激烈的对撞,很大的图案,很夸张。田川:您在《卧虎藏龙》上做了什么调整?叶锦添:因为要传达李慕白的境界。他想慢慢淡出世界,但他没能退隐成功又回来了。所以这个时候世界就变成了一个淡出了一半的世界,像个半成品。你可以看到所有颜色都不见了,空间变得空空大大,空无一片。就好像是失去记忆的世界,东西都在即将消失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李慕白看到玉娇龙在那里横冲直撞,他就会被吸引住。所以李慕白和玉娇龙的节奏非常不一样,我就是要做出这两种不同的节奏。

△《卧虎藏龙》

叶锦添:在台湾的七年,是我做表演艺术最多的年份。因为当时经常受邀去欧洲,对欧洲的东西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所以在《卧虎藏龙》里,我用了很多欧洲的美感去做中国的东西,就变得很法国,很意大利,其实也很唐朝。然后去印度找了很多单色染的雪纺,一层一层的颜色,隐隐约约的非常漂亮。然后我又把中国的图案拿走,看不见那些图案的细节,只剩下隐约的颜色,只能看到颜色的剪影,所有造型都好美。

但目前能把中国艺术做到高雅,推到极虚的状态,还是比较少的。田川:为什么我们做不到?叶锦添:我觉得可能在中国发生的艺术太受观众影响了。观众的审美还没有到那个阶段,作品就到不了,这其实是不对的。在法国不是,它的艺术不需要负担观众是否喜欢的问题,它一直就在那个高度,我觉得这点还是蛮重要的。很多东西要想起来,还是要更加多元,大家能各取所需,不能都在一个层面处理事情。比如现在我们很大流量的作品拿到那些很高的平台,不见得他们会喜欢,他们不一定会觉得你这是个作品。但同时呢,我们现在流量很大的东西,也可能会影响其他地方的文化,因为他们也在走大众化路线。这其实是全世界的问题,不只是亚洲的问题。经过长时间游历世界,以及对中国文化的探索,叶锦添提出了他的“新东方主义”美学,引领大家在了解过去的基础上,重新以东方人的角度观看世界,从而派生不一样的文化价值,扎根历史,创造未来。

田川:您对新东方主义的诠释是,把以前的系统与未来的系统做一个可能性的衔接,这个衔接要怎么做?叶锦添:传统跟未来的连接是说西方其实已经连接上了,而我们进入了它的连接,我们还没有找到自己该有的连接。所以我们遭遇的一些痛苦和不由自主,是因为我进入了别人的连接。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东西方都有自己的连接,然后还能互相分享彼此得到的智慧跟成果,大家一起变得更强大。我们现在有机会去重新连接这些传统,所以我想做些东西,看能不能把传统和未来连接起来。

田川:您下次想挑战什么?叶锦添:我蛮想做古典的,因为再不做,懂古典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传统的东西是不容易连接的,而且断层也非常明显。田川:您说小的时候因为不想面对现实,总会躲在绘画背后,感觉自己的世界是活在别处的,您现在还会有这种感觉吗?叶锦添:会有。田川:您一直在寻找的别处世界,您摸到了吗?叶锦添:摸到了,但还不知道是什么。这个就要说到蛮深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