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一座人文的山
周末连假时期,即使是步行需要三天以上的登山行程同样也是人满为患,山屋和营地不堪负荷,未申请而擅入者亦为常态。摄于新云棱山庄。(奇光出版提供)
登一座人文的山(奇光出版提供)
我们的登山文化一直以来都有着小众的特色,一个原因是战后受严格管制的山地使得人民亲近不易,另一个原因是早年交通、装备、资讯上面的限制。然而,小众的优势就在于社团成员关系紧密、向心力高,且大家皆分享同样的兴趣,对于登山安全来说最为关键的教育即可用师徒制的方式传承下去,甚至在此之外拓展文教活动。放眼现在,登山社团没落了、传承式的教育也断绝了,导致民众大多无缘接触前辈的故事和经验,进入一个巨大的文化断层。取而代之的新势力,则是自组队伍和商业登山服务业者,前者的问题是经常出现登山新手遇难的憾事,后者的问题一是不受政府管辖,二是品质良莠不齐。虽然从登山风气上仍能见到国家公园入园数量逐年增长,但欣欣向荣的背后,藏的却是普遍缺乏教育的民众,往往化为山难的未爆弹而不自知。究竟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登山文化的分水岭
我认为二○○一年社团申请制的解除,是台湾登山文化的分水岭。二○○一年十二月之前,由于政府的山区管理规范,攀爬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为社团申请制,必须由领有「高山向导证」的人员带领,所以可以想像,当时还没有像是现今自组团和商业团的区分。然而根据资料显示,一九八○年起即有营业性社团出现,这类游走于非营利组织和商业之间的经营者收钱替客户代办手续、带领登山行程而不平摊费用。换言之商业行为一直都在,只是从表面看上去都是协会而已。随后以山区观光为主轴的一波波开放之下,国防部与内政部于是修法,除了大幅解除郊山区域的管制,也顺势取消了高山申请制度,自此自组队和商业团有如雨后春笋一般出现,而各大协会则随着申请制遭到废除,在岳界逐渐失去往昔的地位和主导权,迈入高龄化和边缘化的阶段。
终止申请制本身用意良善,但社团体系中长年运行的传承式登山教育跟着走上了末路,只怕是当初没人能预见的恶果。其后政府也未配合登山产业发展和户外教育缺失制定配套措施,埋下了日后诸多问题的远因,诸如山难频传、不合理的向导认证制度、商业团乱象,以及最极端的反作用力:《登山活动管理自治条例》。按照现今的观光法规,登山健行系属于旅行服务的一种,当由登记立案的旅行社承揽业务方为合法,但旅游和户外活动本质上差异甚大,不符实务所需,迫使部分业者以「靠行」方式与旅行社合作,而过时的规范甚至偶尔还成了同业彼此攻击的把柄。
由于目前尚且缺乏清楚的法规定义,我将以个人经验解释区分自组队、商业团和协会的方法:盈利与否和队员组成。
首先,我和家人、朋友一起去爬山,是建立于友谊或亲情的基础上,费用分担的合理性可透过协议轻易达成,甚至主办人往往只收些大宗费用(接驳车、公粮等),其余则由个人概括承受。然而随着社群网站和通讯软体兴起,却吹起了网路征求陌生人组队的风潮,也就是所谓的「网路自组队」或只求凑人数的「共乘团」。这种崭新型态的队伍,即使费用采平均分摊,却容易因为成员彼此不信任、主办人规画不周、个体观念差异等,使得队伍安全的变数极高,一旦出了事故,复杂的责任归属问题只能诉诸法律解决。夸张一点来说,若改编俚语为「网路自组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大概就能稍稍明白问题所在;相反的,假如是商业团主办的行程,队员彼此不识就不太重要──因为行政、后勤、风险管理之责,皆落在专业向导和团队的身上。剩下的疑虑,就是他们真正的专业程度如何。
将时光快转到二○二○年三月后,也就是国际新冠肺炎开始肆虐之时,台湾却正在经历史上最高的一波户外休闲浪潮。从交通便利的已开发地带,到必须健行数日才能抵达的高山景点,皆有程度不一的环境破坏新闻传出,不只令各地主管机关疲于奔命,也为社会大众上了血淋淋的一课──台湾人的素质,似乎不是最美的一道风景。
人潮冲击自然环境
从北到南,从台湾头到台湾尾,庞大的游憩人潮涌入山林,冲击了自然环境,也冲击了过时的山林管理体制。路途遥远的「上帝的部落」司马库斯,以往光是驾车都是个挑战,现在竟传出一日游访客过量,逼得部落居民整日忙于捡拾垃圾的消息。位于台东的著名高山景点嘉明湖,也因为无总量管制的替代路线「戒茂斯」爆红,再加上协作业者便利的伙食和搭帐服务,竟使得妹池附近出现游客排队领餐的「帐篷城」。
再看看合欢山(小溪营地)、太平山、特富野、霞喀罗、加罗湖、松萝湖、剑龙棱、眠月线等地,访客超量产生的问题又有什么不同?国家公园靠着总量管制和严格执法负隅苦守,却阻止不了准备不足的民众转而选择「一日单攻」,更别说是园区以外的国有林地了。
平心而论,这一波浪潮是个意外,与「山林解禁」政策的关联有限。正常的情况下,从事户外活动的民众数量应是逐年增加,但二○二○~二一年的疫情扼杀了出国旅游的选项,再加上暑假本来就是旺季,使得游客有如海啸一般往各观光景点打去。随之而来的乱象,除了凸显国民素质不佳,更揭开政府长年漠视户外活动体制发展的真相──从戒严起算,轮番执政的两党乃至于其余小党,皆不甚在乎这个议题,甚至可以说是不愿蹚这滩浑水。为什么二○二○年的美国SpaceX正在计划殖民火星,台湾却依然没有一个户外活动的主管机关?
原因很简单,我们的人民缺乏「户外文化」。少了精神层面的共同价值观为基础,制度面又该怎么跟得上人民的意志呢?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的登山健行族群走向缺乏内涵的观光化;也正是因为如此,台湾人只有海鲜文化,而没有岛屿子民应有的海洋文化。
如果要了解为何台湾的户外文化失落至斯,我们可将目光望向世界上的户外大国,其中一个范例就是美国。美国在十九世纪末就认为自然遗产是重要的休闲资源之一。虽说早期的殖民者多半是出于必要才前往户外空间,且清教徒律法也不鼓励这类娱乐,人们依然会在由工作衍生的活动中找乐子,例如打猎、钓鱼、射击比赛、赛马等。十九世纪中期,更出现一波「健硕基督教运动」(muscular Christianity),结合宗教教义和锻炼体魄,使得民众更加愿意从事户外活动。其后,在二十世纪初第二次工业革命的余波之中,随着工时逐渐降低,铁路、汽船的引入和汽车大量生产,经济大萧条前迎来了一波户外活动的高度发展期。
至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数以百万计的役男、役女返国重拾正常生活,催生战后婴儿潮之余,也刺激了户外活动的发展。由于汽车、道路的品质提升、燃油变得便宜、工时缩短等因素,中低收入阶层也终于能走向户外。尔后上述的因素不断循环发酵,让美国的户外活动在一九六○年代迎来一波大爆发。另一个因素是早期广为流传的浪漫主义思潮,例如卢梭、拜伦、库柏的著作等,使得大众逐渐认同自然的蛮荒状态和原始生活方式有其价值。其后美国的超验论者,如爱默生、缪尔、着有《湖滨散记》的梭罗,更相信神性存于自然之中,因此认为荒野的价值正是保存了文明。受此思潮影响,美国人民和政府益发重视户外休闲的需求,国家公园系统于焉诞生,即便是主要功能为林业的美国林务署,也没有忽视人民休闲娱乐的权利。
和美国相比,台湾要等到一九二六年日本平定全岛的原住民族之后,才开始发展山区的游憩活动。然而,因为官方始终不放松戒备,入山管制严格,山林与社会大众的距离极为遥远。国民党政府来台后,考虑山域掌控不易,亦采取同样的山地管制规范,民众必须通过社团申请才能进入。一直到一九七二年「百岳俱乐部」成立,乃至为配合发展观光事业,山地管制区才逐步放宽限制。
说起来或许有点难以相信,攀登三千公尺以上高山的自由,要等到二○○一年高山向导证制度的取消,才正式还给人民。二○一九年的「山林解禁」政策,则是历代一系列开放措施的集大成之作,自此登山者自负安全责任,政府也不再基于保护心态而禁止民众登山。分析台美两地的户外活动史,不难发现美国是由自由走向管理,台湾却是从管制走向开放;前者由民意主导发展,后者却是政府限制发展,形成的户外文化也截然不同。从一开始,美国人即视户外为游憩场域,大众化甚早,直至近代因环境不堪负荷,才启动规画与管理措施;台湾则恰恰相反,由日本、国民政府接力主导的山地管制,严重限缩山林的游憩功能,使得民众与自然环境的关系日益疏远,徒助长了排斥与恐惧情绪。
早期台湾先民害怕具出草习俗的原住民族,让山域成为了孕育恐惧的温床,辅以民俗传说中的山魈、魔神仔等,至今仍寄附于民众的想像之中,构成一道精神上的无形障碍。再加上台湾的山域地形普遍山高谷深、腹地难寻,气候造就植被茂密、天气变化迅速,地质造成坡面易于崩塌,在其中行动具有先天的困难度。若非经过公路、步道、指标系统的适当人为开发,确实也让一般人难以亲近。战后的登山者能利用深入山区的林道缩短步程,但当时的活动从事者跟大众相比只是少数。后来诸多林道因政策转变,走上毁弃的命运,然而前辈开辟的成熟路径和登山产业的兴起,就成为了降低活动门槛的主要推手。
全面检视户外资源
即便登山界前辈披荆斩棘创下功绩无数,终究只是山岳协会和大学登山社体系内的小众文化。随着这类组织逐渐消亡,也迟早会退出历史舞台。人是文化的载体,台湾社会缺乏影响美国民众至深的历史文化思潮,且一旦传承式教育的薪火断绝,硕果仅存的登山文化将无以为继。战后的学术踏查专家杨南郡为一九九九年第二次出版的《丹大札记》作序时,即在里面直言:
近几年来,对台湾的山岳界来说,登山运动已经出现瓶颈,五岳三尖固然是陈年旧事,完成百岳也不再是众所瞩目的大事。同时,为了确保登顶的成功,大家似乎只热中于重复既有的登山路线,因而丧失了昔日拓山时代的骨气。…
当时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国外登山的趋势,由学生组成的队伍,往往也肩负了学术调查的使命。例如喜马拉雅山区的登山活动,当登峰队员努力于攻顶的同时,在基地营的队友也习不暇暖地进行天文、气候、地理、植物、动物、原住民文化等的种种调查研究。…
一旦突破登山运动的瓶颈,便会发现海阔天空,到处都是值得一探的处女地带。…
确实,就他自己以前于在台美国单位工作的经历来说,也是因为美国同侪非常喜爱户外活动,加上可以取得美国塞拉俱乐部的月刊,所以才去报名了人生首个高山行程,造就了一位思想上领先时代的的登山者。但为何美国人有这样的强烈倾向呢?
其实早在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美国各地的民间健行组织就形成了独特的户外文化,即使在动荡不安、经济崩溃的年代中也依然坚持着要走入户外。他们认为健行的意义有二:敬仰上帝,并使人们的心灵、勇气和爱真正得到再生。只是不知道如果杨南郡见到现在大学登山社的困境,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放眼未来,自学为主的社会大众势必会塑造新的文化。如果政府与社会继续以不愠不火的态度面对户外教育,也不推动纳入国教和相关商业体系之中,未来发展实足可虑。现在是大众化后塑造户外文化的过渡期,也是政府应正视户外游憩活动,从管制转向妥善管理与超前部署的良机。
美国国会于一九五八年授意内政部成立户外休闲资源审查委员会(Outdoor Recreation Resources Review Commission,ORRRC),即是台湾可借镜的好例子。这个跨部会组织的首要目标,包括确立人民对户外休闲的需求、确立国家可用的游憩资源,并提出对应的政策与计划,以满足当时及未来的需求。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美国议会赋予委员会的目标,不仅只是提出当下的需求与改善计划,而是需评估未来半世纪(直到二○○○年)的发展趋势与需求。此委员会促成的里程碑,可见于其后一九六五年成立的水土保育基金(Land and Water Conservation Fund)、一九六四年的荒野保护体系(Wilderness Preservation System)、一九六八年的国家自然与风景河流系统(National Wild and Scenic Rivers System)、一九六八年的国家步道系统(National Trails System),皆是值得我国学习的优良范例。
疫情总有一天会减缓,但我认为即使在峰值出现之后,只会看到短暂的下滑。按照国际发展,山林游憩资源的需求量只会有增无减──与其坐视自然环境因庞大的游憩压力而持续劣化,不如督促中央政府成立类似的跨部会委员会,重新检视全国范围内的户外资源,并提出具备永续精神的提案,保障台湾的未来子孙依旧能够获得美好的自然体验之外,也藉政策拨乱反正,留给台湾新户外文化一块肥沃的土地。(本文精摘自《登一座人文的山》一书,奇光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