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人口》:百萬鼠族,北京怨懟「禁忌民」

「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私房问题不解决就强行拆什么意思」、「还我家...」2007年北京奥运前夕,当局与地产开发商联手强拆「钉子户」的场面。当时屋内还有两人。 图/美联社

不知幸运或不幸,我第一次到北京时,这座城市正大兴土木迎接奥运,一个辉煌「盛世」就摊在眼前,而我期待看到的「老北京」只剩几块砖。当我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时,出于职业本能的,目光会往边缘扫,视线会落在角落残居或是巷弄荒破上,偶尔会停下脚步凝视,有时会拿起相机。看到我老被这样的景象吸引的北京友人,忍不住发问:

这个北京大学硕士生对自己失败的导览或许感到自责,但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世人对中国的好奇并不在那光鲜亮丽的表面成绩,而是这个日渐强大国家拚命遮掩的、试图抛弃的内里——这是最基本的人性。在这趟旅行之前,我只愿探索偏乡部落的风景,却没料到「京城」藏着更多世人陌生的东西:农民工、上访村与城市户籍的问题。我大开眼界,但当时台湾出版与台湾人很少将注意力放在这里,快速发展与经济、两岸关系与统独才是显学。

「紧跟胡哥,平安奥运」、「尊重宪法物权法赋予」。同样是北京奥运前夕,一处北京的预定拆迁户,满屋贴上了国家领袖们的肖像、爱国标语、五星旗,以「避邪护身符」的状态,试图避开迫迁。 图/法新社

十年来,关于中国的书写与讨论,因为中共政权的转换与动作,有比较多的路径跟方向,出版界也回应了这种多元且深度的探讨,相关作品陆续出版。这些作品多经过深度采访或田野调查,尝试描绘并解释当代中国的问题,尤其是那些「不进步、不文明、不自由、不民主」的暗处,而主题多半是农村的、底层的、边缘的、无权力者的故事。西方记者更是热中于此,即使这是个新闻不自由的国家,他们也会想办法在限制中突围,满足自己(或读者)的好奇。

派屈克.圣保罗(Patrick Saint-Paul)的《低端人口:中国,是地下这帮鼠族撑起来的》就是这么一本书,作者既不卖弄词藻,也不搬挪理论,就只是直白表述自己采访这个主题的过程,包含平时如何与国保谍对谍、无法化身伪装的窘境、中文能力贫乏的困扰……。特别是,这个社会并不想面对「鼠族」存在的事实,只要圣保罗尝试到地底,就会被警告、驱赶:

「地底的世界是个秘密天地,里头的居民畏于透露他们的生活条件而倾向藏匿隐忍……。」 图/路透社

没户籍、没保险,没什么基本权利,没有这些人做会脏了手的杂务、劳动,城市就会瘫痪,但他们却是政府想要遮掩、驱逐的「低端人口」。 图/路透社

所谓的「鼠族」,即是因无法负担北京高额房价、租金而生活在地底下的一群人。根据这本书里的数据,在北京2,100万人口中,有700万是外地来的民工,而其中有超过100万住在地底。

鼠人不只是民工专属,正在求职的毕业生、领着低薪的年轻人都是其中的一份子。他们在这城市里没有户籍、没有保险,没有什么基本权利,他们比「底层」还要底,即使城市人清楚没有这些人做会脏了手的杂务、劳动,城市就会瘫痪,但仍视他们为腐臭败物。他们是政府想要遮掩、驱逐的「低端人口」,只因有碍颜面。

就像我多看民工或破房子两眼时,我的朋友就说那些「破坏国家形象」一样,一个地下管理者也以同样的理由阻止派屈克的采访,她说:

「政策归心拆迁安置好,同谋福祉建设金融街」、「越早签约越安心」、「坚持依法拆迁...」。为了不破坏国家颜面,北京大举整顿拆迁百万人的家。

我第一次到北京那两年,就已发生许多驱逐、拆迁的暴力事件。但胡锦涛当政期间,自由派还算有点空间,言论管控与新闻自由不像今日这么严峻,人们还有足够的机会了解,这并不攸关「形象」,而是中国城乡户籍制度、司法制度及改革开放以来累积的层层问题。

许多人想办法为民工、弱势喉舌,许多影片、报导经媒体或网路流传出去,「鼠族」至少能得到媒体的注意——就像这本书里的王秀青,他和警察玩了十几年的「猫抓老鼠」,就在北京奥运那年推进狗笼送进警局,当这羞辱人的经历被中央电视台发现,并做成新闻后,意外改善了王秀青的生活。即使他的老家还是「鼠满为患」。

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猫抓老鼠」,还是无法解决的鼠患,「鼠」在这本书里有多种寓意跟用法,每一个都指向生态、权力结构与无能翻转解决的困局。因为这本书不仅仅谈北京这城市,不单单只说鼠族这群人的生活,派屈克主要借着鼠族/民工来谈当代中国的政策、制度与问题。

例如:城乡户籍制度让民工无法享有城市福利、一胎化政策与婴儿潮让上了年纪的人还得进城替自己挣养老金,而中国的教育制度、婚姻传统习俗都让收入不多的底层很有压力——当这些省吃俭用的父母攒了钱,想让乡下的孩子读书、过好生活时,这些「留守儿童」已经认不得他们,或因缺乏照顾而迷失甚至死亡。一个鼠人说:

家在哪里?警察驱离「低端人口」,就像猫抓老鼠一样。图为2017年11月,北京大兴的聚福缘公寓大火后,「低端人口」被借整顿之由强制驱离,必须在3天内匆忙打包走人。 图/路透社

阶级也是这本书的重心。派屈克不只「往下挖」,还「往上看」。他在许多章节,都以富人、官二代、太子党的生活为开头,来凸显鼠人的不堪与贫富差距的极化——他也诚实交代自己这个外国记者也属于上层,在超市买进口食物、住高级住宅——换句话说,以地面为界,地面上的中国盛世、进步城市都是藏在地下的贫穷不公所撑起的。

我不免想到美国小说家杰克.伦敦(Jack London)的非虚构作品《深渊居民》。19世纪的英国是一强大的殖民帝国,是英格兰的「美好时代」,却存在着伦敦东区这样一个车伕都不敢去的贫民窟(他宁可去非洲跟西藏),杰克.伦敦却以化身采访的方式,描摹了这强国的灰色角落,谈论这样的贫穷如何形成,阶级为何无法翻转,甚至预言英国国势会走下坡。

他在书的开头这么写:

新建村的聚福缘公寓火灾,造成19人死亡、8人受伤。警方强力清退,一周后,新建一村落几乎夷为平地。 图/路透社

当然,派屈克跟杰克.伦敦身处的时代不同、条件也不一样,并非化身采访——美国人跟英格兰人难以辨识,法国人跟中国人可天差地别,况且,他根本也无法「委屈」自己。而且,跟杰克.伦敦的严谨有度相比,派屈克行文直白且带点趣味性。即使如此,他们却同样直指强国底下的那老鼠洞一样的脆弱处,或有一天会成为帝国的大窟窿,

就读者而言——如果你曾经在媒体读过中国社会的某些现象,这本书或许能帮助你将这些零碎的新闻借着「鼠族」这个主题拼凑成一个社会整体,看看在这么个「经济强盛」的大国光辉里,藏着哪些破铜烂铁。这或许才是真正认识中国的路径。

▌原标〈大国光辉照不到的灰色角落〉,本文为《低端人口:中国,是地下这帮鼠族撑起来的》(联经,2018)推荐序

这么个「经济强盛」的大国光辉里,藏着哪些破铜烂铁? 图/欧新社

《低端人口:中国,是地下这帮鼠族撑起来的》

作者:派屈克.圣保罗

出版社:联经出版

出版日期:2018/04/27

内容简介:「这世界的现实就是人人要尊严,但尊严呢,可不是人人要得起。」这是北京城里不可言说的低端禁忌,潜居地下室的底层劳动人口悲歌。毛泽东曾歌颂他们,现代中国的经济奇迹要归功于他们,但是现在,他们却面临被「切除、清理、扫荡」的命运。《低端人口:中国,是地下这帮鼠族撑起来的》见证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