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處之難/龍應台:只要走路,一定是我的身體和我「自己」單獨有約。

走路,就不会是觥筹交错的时候。走路,就不会是把心分给他人的时候。走路,就不会是挂在网上、陷入其中的时候。即便是熙攘拥挤的市集,只要是走路,也是我带着「自己」在热的喧闹中以冷静听、静观、静思,更何况是行走山中野路,明月照亮青苔,溪水搅动碎星。只要走路,就一定是我的身体和我的「自己」单独有约。《走路:独处的实践》精选阅读:

所谓独处,不在于身体是否单独,而在于心灵是否诚实地闭门,独对内在。 图/联合报系资料照片

我真的被绑架了。

被网络绑架了。

在网上读新闻、查资料、看论文、跟一百年前或一千年前的人激荡思想。在书房、在客厅、在咖啡馆,在办公室,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一公里外或一千公里外的人商量、讨论、沟通。在厨房、在床上、甚至在浴缸里、在洗手间里,和家人、亲人、朋友、熟人做亲疏远近不同层次的问候、交流、分享、回应。

我很忙。

那表面上宅在家中、深居简出的人,那外人眼中朴素独居的人,他的人际网络其实密密麻麻,没有空隙。他的时间,永远在「忙线中」或是「正在键入……」

如此超高浓度、超大密度的相濡以沫,在网路兴起之前,是不存在的。一个人说要入山闭关,他大概就真的可以与世隔绝,缺月挂疏桐,静听松子落。现在,海外孤岛、深山古刹也有网路穿透,网路穿透之处,就是众声喧哗之时。

深山独处,孤岛离索,若是网路随身,其实就是行李中装了重重罣碍,与滚滚红尘一同上路了。

何况所谓独处,不在于身体是否单独,而在于心灵是否诚实地闭门,独对内在。

独对内在,也不见得是密室的静坐冥想,真正的课题在于,我心是否独对宇宙万物、人间众生,是否一行一止之间觉醒、一听一闻之时淡静,是否无时无刻不在与身体里头那个孤独的「自己」沉潜同行。

是的,有一个「自己」住在我的身体里面。

可是对外的那个我,每天的每时每刻都是忙碌的。

这意味着,我的生活被外在世界揪着旋转,我的思绪绕着他人为中心。

每天与全世界来往互动,对那个自然内在的「自己」,却找不到时间倾听,挪不出空间对话。

时间久了,甚至忘了,他在。

离开一个光影溶溶、欢笑连连的聚会,走在蓦然冷清黯淡的街头时, 就在风的肃然而过里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亲爱的你在哪里?

如果人生是一个座标,纵轴是空间,横轴是时间,那么,生命的此时、此刻,你正在哪里呢?

我哪知道我在哪里。「在」是个什么意思,都来不及想。

可是,这么停留在意识浅层的日复一日随波浮沉,总觉得脚不着地……

《走路──独处的实践》。 图/时报文化提供

本文摘自《走路──独处的实践》,时报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