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代明院士:医学创新很紧迫,当今医学面临极大挑战

作者:章剑锋

出品:本站新闻《科学大师》栏目

本站新闻《科学大师》栏目本期访问樊代明医生,他最看重和喜欢的是“医生”头衔,因为治病救人是他毕生从事的本职工作,他同时也是一位著名的医学专家、学术界大咖,是中国工程院院士、美国医学科学院外籍院士、法国医学科学院外籍院士,中国抗癌协会理事长,亦曾出任中国工程院副院长、第四军医大学校长等职。

他还是一位网红院士,有着受人称赞的口才,生动幽默的谈吐,他的讲座,总能引得听众笑声掌声不断。他敢于亮明自己的专业观点主张,其中的不少观点尤其值得当代医学反思。

早在13年前,他在世界上率先提出了整合医学概念,认为当今的医学越分越细,微观到分子细胞层面,条条块块划分得很清楚,有的走进了事物的极端,最终解决不好问题,需要从微观层面回归到整体。他坦承,人类今天有4万种疾病分类,其中的90%以上是无法治愈的,还有很多病甚至无药可治。他也呼吁西医同行能够客观求实地对待中医尊重中医。科学工作者理应以科学理性的态度说话,以下是本次访谈的具体内容,请往下读吧。

樊代明院士/受访者供图

一,医学是人学,丢掉人文的医学会很可怕

《科学大师》:您有一个观点给我印象很深刻,就是认为当今医学和人文、伦理方面的不协调,医学人文有时荡然无存或体无完肤,这个为什么这么重要?

樊代明:医学说到底是人学,人学跟别的学问不一样,医学里边包括科学、包括技术,但是不能把医学只看成是科学、是技术,如果医学被科学技术绑架,就失去了温度,就是个冷冰冰的东西。大家现在进医院看病,不都是这样的嘛,机器一开动,给你检查完了,医生看看检查结果,说你得病了你就得病了。这种纯粹依靠机器的医学,它怎么会有温度?我一直说病人首先是人,你医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意识有情感的人,不是一个器官,更不是一个小小细胞或小小分子。

现在的不少临床医生,忽视“视触叩听”或“望闻问切”,这其实才是基本功,来了一个外伤病人,手折了、腿断了,不去检查病人,反而让去照一大堆片子,有的甚至无视病人存在,以为“检不出什么指标升高、看不见什么异常阴影、查不到什么异常细胞”就表示没得病,而“检出什么异常指标、看见什么异常阴影、查到什么异常细胞”就表示一定得病了,殊不知人是变化的,“同病异影、异病同影、一病多影、多病无影”都是时常发生的情况。如像上述从事医学,不仅治不了病,反而会造成新的问题。

病人,是指得了病的人,所以我们不仅要治他的病,还要关心他这个人。有时候人比病重要,病人的病变可能是体现在身体上的,但痛苦却在他心里,要把病治好让他恢复健康,不仅医生要努力,也要调动病人自身的努力。如果病人心理有问题,哪怕治好他身上的病,可能不久病也会复发,因为根子上没解决问题。如果不把病人身体和心理两种疾病同时治疗,再多的医生也会有治不完的病人。

现在有一个问题是,我们的医学在不断发展,心理治疗却慢慢被疏远,甚至曾经还有过完全被否定的时期,我们一度把身体之外的、肉眼看不到的东西统统说成是伪科学、假医学或唯心论,现在还有这种情况。但我们知道,很多病的症状,你在身体上是查不出病变的,因为是心理障碍造成的,调理好心态就可以消除疾病。而且多数时候,心理障碍和身体上的疾病是共同发生的。这时候你丢了人文的东西,你丢了对人的关怀和关心,你就不一定能把病治好。

将来我们的医学发展,必须做到心身结合。我一直有一个观点:当医生,只会做手术不懂心理,他就是一个兽医;当医生,不会做手术只会用心理来忽悠人,那就是巫医。

其实国外早就说到了,全世界第一家肺结核病疗养院的创建者爱德华·利文斯顿·特鲁多医生,他的墓志铭上就这样写: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句话在国内社会上很流行,被当作心灵鸡汤了。我认为,通过医生治愈的病人,往往是少数,只会是少数,更多病人的康复,是要靠病人自己的力量,医学或医生只是帮助病人。这非常重要,不可忽视。

所以我主张医生和病人要相互帮助,相互成长,相互助力,共同作战。我们不能在病人的体内开一个战场,用手术刀和药片去跟癌细胞相斗争、跟病菌相斗争,其实病人自身的自然力是非常强大的,医生需要帮助他们保持和加强这种自然力量,而借助这种自然力治疗疾病是最有效的。恢复病人自己精神层面的力量,自然力就可以唤醒,让他自己保持这种力量,而我们医生要充分去呵护它。

古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也说,医生有三样法宝:语言、药品和手术刀。有的病人,用语言治疗获得的结果可能比用药品和手术刀治疗还好。我时常想,把晚期癌症病人分成三组,一组用药品,一种用手术,一组不告知病人病情,只用语言安慰治疗,哪组平均存活时间更长,应该有答案。

至于说到医学伦理,这太重要了,医学如果不讲伦理,那就会很恐怖,就会谋财富命,把病人当作摇钱树,当作牟利的工具,这种情况在国内医疗领域偶有发生,非常值得警惕,不夸张地说,这严重影响甚至干扰到医学的正常发展秩序。大医精诚,医生是一个慈悲、博爱的职业,不能成为坑人的骗子。

樊代明:人和病都在进化,现代医学面临极大挑战(来源:why星人)

《科学大师》:您同意医疗产业化这种提法么?现在科技越来越发达,包括人工智能等先进技术手段会不断应用到医疗当中,大家抱有期待,觉得科技发达,对医学会有很大帮助,造福更多的人,但您似乎并不看好这种发展?

樊代明:我不是不看好,而是认为凡事不能过头,一过头就会出现问题。尤其要警惕医学被资本绑架,这会导致医学失去人性。机器说你行,你不行也行,机器说你不行,你行也不行。机器看病未必是最好的办法,人工智能给你看病,搞不好会有麻烦,它是在人(医生)的能力达不到的某一点上,过度的发达,它的功能被放大了,某一点上它可能是强的,但其他方面它强不过专业的经验丰富的人(医生),它只会越来越细分,同时离人文越来越远。而且医生自己的能力也容易有退化风险,因为完全依靠机器诊断,医生自己还需要努力上进么?我认为任何先进的技术,只能是辅助于医学,只能是一种工具和手段,而不是相反,陷入到以技术为主、以技术为先,否则就会走入误区,见物不见人。

樊代明院士(右)在《科学大师》访谈现场/本站新闻供图

二,当代医学很少出华佗、李时珍这样的大师,值得反思

《科学大师》:当代医学为什么再也难以出现像华佗、孙思邈、李时珍等这样一些大师、名家?

樊代明:这个问题主要是针对中医来讲了。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们从晚清以来一直到今天,为什么出不了很著名的医学家?我想主要是因为现在的医学越分越细,最后甚至分散到某一个分子上了,这种越来越专、越来越细的研究方法,是不可能让医生成为医学大家的。

华佗、孙思邈、张仲景那些名医,都是集天下医学之大全,我认为他们自己本身在医学原创上特别贡献的不一定很多,神农尝百草,也不全都是神农氏一个人在尝,可能是之前的一百个或一千个医家自己尝过之后,由他(神农氏)把这些结果收集起来。因为他们时常到民间去验方,背着个背篓走街串巷深入民间,收集各种方子,这个学一点那个学一点,最后把它汇集整合起来,在这个基础上拿去试,哪个行哪个不行,到最后就形成了可以传承的典籍,这是一个整合的过程,整合出人才,整合出大家。所以我有一个观点是大师胜在整合。

清朝以后,由于西医学的大量引入,现代医学进行了专科细分,细到某一科的医生只能专治某一种病,不管别的,也管不了别的,治得了肝,就治不了胃,治得了头,就治不了脚,普遍是这样,这怎么能出博学多识的医学大家呢。

在专科细分的情况下,我们医学队伍中的若干仁人志士或者大专家,只是工作在健康的某一个层面的某一个时段或某一个分子,他很难成为呵护健康的大家,所以不易被人民所记住,也很难超越张仲景、华佗这些古代的名家。因为他的贡献是极少一点,或者贡献只体现在一个专科的某一个病的某一些时段、某一些病人而已。

我不是否定现在的一些医学前辈,但你看看等到他们一去世,过不了多少年以后,还有谁记得住他们?这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们医学发展出了问题。

《科学大师》:现在大家注重拔尖创新人才培养,具体到我们的医学人才培养是不是也有些问题?老实说对于医学生的培养,究竟是什么样的层次和水准,我们外人一无所知,不知道每年走上岗位给老百姓打针开药救死扶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樊代明:我只能说,我们现在医生队伍里面的人,有一些素质也是堪忧的,你把考100分的和考50分的、考40分的人,比一下,相互之间是明显不同的。你说考低分的那些人怎么能去当医生呢?现在就有这种情况。一个考上三本的人,出来以后也可以当医生。你要考试,当医生的人成绩起码得100分。(这种现象是局部还是普遍的呢?)这是很普遍的,现在三本的学生那么多,比一本学生招的还多,考那么点分数,居然就可以上大学当医生,这种人他进学校后也不好好学,经常上课打瞌睡,学一点技术,就可以上岗了。这种培养模式是不可取的。

在国外,工科四年下来,才能读医科,我老师他们,那时一个班进学校是62个人,毕业时只有12个,其他的都被淘汰出局了。现在国家医学教育严格实行8年制的虽然有,但比较少,经过这种严格培养出来的人,智商还是不一样的,你要跟他说起话来,他很容易理解,智商太差的又不好好学的学生,你跟他说上半天他都不容易理解到位。所以你说这怎么能出得了医学大师?他的学术底子本来就不行。

三,现代医学有的已经走进了发展的极端,微观到分子细胞解决不了问题

《科学大师》:现代医学细分,甚至可以微观到人的细胞、分子和基因,这为什么不好?不是越精确越管用么?

樊代明:越分越细,不一定管用。自从荷兰的贸易商与科学家列文虎克发明显微镜以来,西医学的研究就逐渐从宏观向微观发展,从系统、器官、组织、细胞、亚细胞,一直到分子、夸克,人们想找到生命的真谛和本源,也想找到疾病的本质,微观也许是物质的本质,但生命只能在一定层面上才会表现出来,太细未必能说明生命的本质问题。我们治病不全是针对某一个分子,或靶点,而是针对的一种状态,改善或复原一种状态。如果只是针对分子,那是解决局部微观问题,但你抑制了一个分子,另一个分子就会起作用,阻断了一条通路,另一条通路就会开放,压下葫芦起了瓢。

如果你只拘泥在这种微观层面,只停留在分子层面,你就解决不了健康的问题。我常常说,我们医学工作者不能沉溺在微观世界孤芳自赏,游弋在分子之间左右逢源,基础临床隔河相望,内科外科不相往来,经典的生理学已摇摇欲坠,传统的病理学快土崩瓦解,大家只关心自己眼前的那一点点东西,找到一个分子,别以为就找到了一片树林,其实你找到的可能只是整个树林中间的一片叶子而已,我们都希望一叶知秋,但事实上是一叶障目,在这片树叶之外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其实一无所知,但我们以为我们知道了。

专业细分,导致很多医生只能看一个病,或只能看一个病的病灶,知识和技术太局限,越专越局限。这种西方世界的医学研究已经走到死胡同,研究得太细什么都说不清楚,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所以大家各治各的病,甚至一个病需要多个科来治,有时候病人到了医院,大家会诊,都说这个病跟自己无关,纷纷走开,结果病人躺在那里没人管。这怎么能解决问题呢。在细分的过程中,我认为要回归整体,我们是在治病不是在治细胞,也不是在治分子,而是在治人。所以我主张要从微观回到宏观,要不然早晚出问题。

我们不能总是用降维思维来指导医学的研究。健康是一件复杂且可变的事,老是想把复杂变为简单求解,这在医学办不到。

科学研究物质的存在,而医学研究物质之间的关系,要研究这种关系就必须升维,升维就是一个整合的过程,升维到健康这个层次,升维到整体这个层次,而且还要赋予生命。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才可能得到真正有利于整体、有利于健康的东西。

对现在这种医学无限细分的情况,我很忧心。也正是这种忧心,才想着推动整合医学发展。如果所有人都是小富即安,那就麻烦了,忧心是动力,忧则变嘛。

《科学大师》:如果不走整合医学之路,当代医学前景会怎么样?

樊代明:现在学生在课堂学的知识,有些支离破碎,年轻人学的是支离破碎的碎片化的老知识,得到的是这种教育,教出来的医生不会有整体观念,所谓高精尖的专业人士,视野只会更加狭窄,没办法博学多能。我们的医学只会越来越被动和无能为力,面对越来越多的问题越来越多的疾病,甚至会束手无策。因为现在的病人跟以前不一样,现在的医学所要解决的问题也跟以前不一样。疾病是千变万化的,哪怕是同一种病,在不同人体不同的环境中,也会有差异,不可能就是一个表现,这时候不靠整合医学,现代医学就会走上歧途。不走整合医学的发展道路,我不能想象还有哪一条路可走。

樊代明院士在《科学大师》访谈现场/本站新闻供图

四,现有4万种疾病,90%以上的病无法治愈

《科学大师》:现在各个层面都提创新,大家关心,医学上面怎么能够提升创新力?

樊代明:人类医学是在进步,但现在也遇到很多新问题,遇到了极大的考验。比如气候变化,时而太热,时而太冷,人体正在接受新的考验。污染,不仅是我们从空气中吸进的污染,我们吃的东西也有各种各样的污染,这种在物质交换中间发生的污染在过去是没有的。再比如辐射,太阳光,过去我们享受阿尔法射线和贝塔射线,非常温暖,伽马射线原来是下不来的,有大气层阻挡着,保护着我们,但现在大气层也被破坏了,站在树荫下看不见太阳光,但是你天天在被“放疗”。又比如现在的抑郁症越来越多,因为人们压力大,精神紧张。这些东西都是过去没有见过的,中医没见过,西医也没见过。如此大的问题,一般简单的生物很容易发生适应和变化,比如病毒、比如细菌。但人不是一时半会就可适应的,医学知识体系要发生变化,要适应新的问题。更主要是人自己变了,我们人类平均寿命过去只能活40多岁,现在要多活上40年甚至于50年,但对后头增加的这几十年,我们的医学都没有准备好,我们还是按过去老一套经验,来进行疾病的诊断治疗和健康的呵护,那是搞不定的,不仅是西医搞不定,中医也搞不定。

我最近去朝圣,过去的孙思邈、张仲景、李时珍等等这些人都是圣人,我有一个问题:如果用他们当时的理论来解决现在的问题,能行吗?显然是不行的,因为现在的环境因素和人体变化都不同了。但是有两点值得我们学习。第一,他们全心全意为老百姓服务,全心全意为病人服务。第二他们善于整合,这些圣人他自己真正个人的原创贡献是很少的,他都是背着一个背篓,走乡串户,深入民间,多少年以后,把各地的经验都吸收进来,整合起来,形成了他们的典籍,像《千金方》、《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典籍,其实都是这样一个整合形成的过程,是集体智慧的高度整合。这也是发明也是创造。

所以面对现在的情况,什么是下一步的创新,上面讲的是整合,另一个就是转向。什么意思?现代医学喜欢和“敌人”斗争,与病因相斗来保护自己,天天杀病毒、杀细菌、杀癌细胞,其实到最后,你光靠药片和手术刀片的力量是不行的,非但消灭不了病,还会产生大量抗药的病毒、细菌和癌细胞,人还被折腾得很虚弱。那要靠什么?我认为归根结底要靠人自己的力量。人的自然力是与生俱来的,这种力量随生命的消长而消长,它是非常强大的,它的抵抗力是以一变顶万变。所以要从过去单纯针对病因的治疗,转回到提高人体的自然力,这样才能使人活得更长、活得更好。关于人体自然力,我归结为七种(自主生成力、自相耦合力、自发修复力、自由代谢力、自控平衡力、自我保护力、精神统控力),慢慢讲来需要2小时,今天不赘述。

《科学大师》:樊院士,医学专业上有没有统计研究,就是究竟现代人的疾病越来越多,还是古代人的病更多?

樊代明:在100年前,爱尔兰有个ICD,现在是全世界都承认的,叫international classification of diseases,叫疾病的国际分类,100年前只有81种病的分类,我们现在把一种病分成不同的阶段和不同的类型,已经分到4万种了,那这样就是人人都去找那个自己能治的病,对于大多数的疾病,只是分出来了,但是治不了,据统计,可以说是90%以上的病是不能治愈的。研究越透彻越单一,也导致多数人只是集中在他能治的可控的那些病上,然后治不了的他不去管了,或者管也没有用。所以我还是讲科学上把它越分越细,这种分类是好的,但医学上一定要回到把这个病治好,而不是把这个病的某几个人治好,这就不对了,这不是医学。

百年前疾病分类只有81种,如今变成了4万多种,90%的病治不了(来源:why星人)

比如肿瘤,按照现在的治疗,中国是100个病人大致40个可以活到5年或5年以上,我们叫临床治愈,但60%的病人是活不过5年的,这还只是平均数。有些在中国高发的肿瘤,比如肺癌、肝癌、食管癌、胃癌、胰腺癌,活过5年的病人只有20%,有80%的病人是活不过5年的。

我们作为医生,应该是对所有的肿瘤病人能实现整体效果比较好的治疗才是,而不是我们的治疗只对那20%的人有用,剩下的都没有用。我们每一个人(医生)用自己的方法都说能够治疗的肿瘤病人超过20%活下来,那把所有的方法加起来数字上看会超过100%,甚至于1000%,其实都是在治能治的那一部分肿瘤病人,有一些你能治,但是大部分你是治不了的,其他80%的病人你用尽了所有方法去治,到最后都不管用。

所以这种专科分类对医学发展来说是一个错误的导向,比如治疗肝癌的,应该是能治疗所有的肝癌,以这个做分母,那才算本事,你说我就挑着治,我把能治的肿瘤病人都挑着治,治不了的让再去找别人治,那肯定是别人水平不行。这不是医学要追求的目的。

我以前说过,诊断要比谁早,治疗要比谁晚,能把晚期的病人治好,这是最高水平,早期能治疗只算一般水平,早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把病情给诊断精确,这能衡量你的水平。这是医学上我们要注意的。

《科学大师》:听您这么说,似乎医生有很多时候也是无能为力,因为能治的病要远远少于不能治的病?

樊代明:你说得非常对,我经常说,我们人类的疾病,1/3不治也好,1/3治也不好,1/3治了才好。大家经常有一种误导,就是我们把1/3治了才好的病,和那1/3不治也好的病,加在一起,夸口我们能实现70%左右的治愈率。

最科学的做法,应该是那1/3不治也好的病人,你就不要去治疗了,1/3治了也好的病人,你挑出来专门给他治疗,至于对那1/3治了也不好的病人,我们要去追问,为什么或者用什么方法来治他们才能好,在我们的脑子里一定要考虑如何实现更高的治愈率,这才是对的,而不是你把1/3能治好的病人挑出来治,然后说你能百分百治好。

还有一个问题要注意,现在三四十岁的人,慢性病越来越多,医学要去做一系列研究,我们的医生是有限的,经费是有限的,更主要的是要认识生命的本质和医学的本质,要提倡慢病的带病健康生存。目前世界上有400种常见病,90%以上无好药可治,最常见最简单最多发的感冒是我们治好的么?其实是病人自好的,因为疾病是自限性的,我们只是帮他们减药河治症状。如果病人自己免疫力很差,医生再治也不会好,的确,医生只是帮助他们减轻一些症状,防止并发症产生。再比如世界上将近7000种罕见病,其实99%以上没药可治,罕见病多数靶点是知道的,可为什么还是解决不了,值得反思。

樊代明院士在2023本站未来大会上发表主旨演讲/本站新闻供图

五,如果都说好听话奉承话,医学就不能朝前发展

《科学大师》:您讲的这些话,让我感到大开眼界,作为医学专家,您能坦承很多病在医学上目前还是无解的,并不是我们外人想象的那样,医学很强大,可以包打天下,直面挑战和问题,这恐怕也是您能成为受大家关注的网红院士的原因吧?

樊代明:我们提整合医学,特别是那些不懂医的老百姓最支持我,因为我讲的东西很得人心,老百姓一听都是大白话,都听得懂。

舆论上传得最多的就是我说的这段话:1/3的病不治也好,1/3的病治也不好,1/3的病治了才好,很多医生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他们喜欢搞得自己好像包治百病,病人去了以后他怎么可能这么跟病人说呢,那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1/3治了才好,那是他的成绩,他还要把1/3不治也会好的病,也算成是他治好的,是他的功劳,其实那个病不用他治,病人也会好,所以这两个加在一起就60%多了,另外1/3治也不好的病,他再怎么换方法也不行,但对医学最大的考验恰恰就在这1/3,这才能看出你有没有真功夫。这1/3一旦得到突破,人类医学才会前进一大步。

至于我自己为什么会红起来,我也没有找过原因。我就是我自己,我可能跟别的专家不大一样,不太会学术腔来学术腔去,这是一种科普的讲话方式。我们医生的职业就是这样,我们是为病人服务的,不说大白话大家听不懂,能跟病人跟老百姓打成一片,最好,因为医学是人学,需要走入人心。

《科学大师》:您讲的有些话,是不是也会得罪同行,同行听了会不高兴吧?

樊代明:有些人是不高兴的,但你如果不想得罪同行的话,那我们的医学就不会发展了,就到此为止了。尽说些大家爱听的话,有很多问题就解决不了。

有些同行很反对我,他们经常说,樊医生你给我们留点饭吃吧。我的回复就是,我们尽量做好饭吃,不是不让你吃饭。

当然,也有些医生会喜欢我,比如病人治不好,他们就讲,樊院士早就说了,有三分之一的病治也不好,院士都说了,你就不能怪我无能了。这是我没想到的,我的本意并不是为医学的无能为力背书,而是要促使大家去端正思想,正视问题,努力求解。

六,我劝大家别瞧不起中医,有些病还真得靠中医

《科学大师》:最后我想请您讲一下中医。我自己有时候也去医院,比较一下,我觉得中医那一套:望闻问切,相对来说还是挺适用于中国社会的,医生跟病人之间,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不过现在一讲中医,就有很多人责骂它,让人难以理解。

樊代明:人一旦站在偏向的立场,说中医就专门说它的缺点,说西医就专门说它的优点,就像两个姑娘往那儿一站,对其中一个姑娘光挑她的缺点,对另一个光说她的优点,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常常是这样,既不懂中医也不懂西医的人一个劲在那里评价中医。我自己是西医,但我对中医很尊重,我认为需要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它。

我一直说,中医传续了几千年,对我们民族的生存和繁衍立下不朽功勋。如果没有中医,如果我们祖先在某一辈出了问题,现在还能有我们么?这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常识。本来中西医都各有特点,都可以治病,还可以互补,但现在相互抵触。

我特别要告诫咱们当西医的同行,一定不要瞧不起中医,有些西医办不到的事,中医可以办到。比如现在不孕症发病率有些地方达到20%,五个育龄妇女就有一个生不出来孩子,什么原因呢?西医查出她激素是正常的,她输卵管也是通的,就是生不出来。中医开几服药一吃,生出来了。保胎,西医要人家躺着不要动,最后还是流产了,中医开几服药吃,把胎保住了。我自己经常到各地开会讲课,有时候胃不舒服,甚至腹泻,检查没问题,吃西药也没用,藿香正气水一喝就解决问题了。

客观地讲,中医、西医都有各自的特点,都可以治病。中医讲整体,是宏观的整体概念,没有微观的物质基础或机制来加以证实;西医只在微观中游刃有余,通常又与宏观的整体脱节,两者完全可以互相补充。我认为中医、西医都是人类文明的文化,把他们的优势整合起来,就是人类医学所需要的,也是人类社会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