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之书—阅读范家骏《毛片》诗集

图/邓博仁

(时报文化提供)

1. 仿佛他拿着手持摄影机

台湾中生代(六年级生,一九七一~一九八○)诗人之中,范家骏是特别的,作品量少质精,在这部《毛片》之前,只出版过另一部诗集《神棍》。文字属于高敏感性体质,对创作的自省力极强。间隔整整十年才出手的《毛片》,他挑战自己、更新语言系统,一举获得「周梦蝶文学奖」,相较于过往,《毛片》无宁是一部如蛹化蝶的自我「改变之书」。

十年前的范家骏曾说,「诗就像是一场让时间迟迟走不出来的雾。」「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场雾,或者说,是雾走出了我。」(《神棍》,二○一三)那时他的诗幽抑、带点烟青晓灰,涵容了一些神秘气质,以及对时光的预言性。现今来到二○二四年的《毛片》,仿佛通过了一条长长的隧道,眼前忽然明朗了起来,「一个人穿越自己的迷雾/走到我门前/从门缝底下递进来的/被擅自拆封过的光」,诗句踩着轻快的节奏,走出雾,迎向出口。

毛片,指未经修改的、原生或原始的「内容」,呈现不假修饰的初心状态,「命运像是电影散场的时候/大家不约而同/把手机萤幕拨开的那道光」。他觉得自己的诗向来是低调内敛的「冷门片」,但我读来,这部新诗集不同,它就像是一部真情又真好看的主题式连播「纪录片」(如果将它视为给自己也给他者和世界的「广义情诗」主题)。

你听,他如此袒露:「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完成/那些可以越来越小的事/直到对面大海的时候/你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再下流一点」(〈感情用事〉)。或者涉及失去与思念,他这样直白:「就像每一滴雨/都正在注视自己的身体/关于身体这个打不开的容器/而我想你/就像所有的雨都必须下在同一场雨里」(〈干湿分离〉)。

纪录片必须有两个特质(也是现代诗美学的技艺),其一是真实,并且对真实事件或故事进行创意和想像力的处理,其二是呈现个人观点。因为他融入了个人观点,所以流漾着独特的声腔与个性。而纪录片的模式,涵括「观察」与「自省」,例如他写〈潜水夫〉:「跳海是件简单的事/它包含了三个基本步骤/屈膝/凝视水面/直到水面也在凝视你」,先观察,后自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海要跳/你每跳一次海/海便挣扎一次……」。我们可用「纪录片」的「毛片」来大概诠释他的诗集内蕴。

《毛片》的写作—或说拍摄,仿佛他拿着手持摄影机,以一种新浪潮电影式的自由、即兴风格,影像剪接,譬如「被风吹弯的人/隔着一座山/正在眼里打水」(〈候鸟〉),或者岁月游走于画内画外,好比「每天/我都在另一个世界醒来/那些许久未见人来采收的/声音终于长出了耳朵/而我却不是那个/从明天走来的人」(〈浮萍〉)。

2. 一部诗集是一条跳舞的河流

《毛片》诗集本身是一个完足的语字生态系,调性统一,风格显明。他以自然、具亲和力的「口语」,去达成意象的鲜活与别致,「活着是场太久的躲猫猫/突然间/所有的人都不跟你/好了」,以口语化处理诗的语言有风险,容易流于扁平化,必须透过故事布局(包括对话、音乐性、词汇的陌生化……)绷紧内在的张力,以免松散垮掉,而意象的运用要更为慧黠灵动、精准与适时。

他巧妙地利用字语的眉角,擦撞出新意象,带出常理之外、逻辑之中的浮动意义,好比他把恋情当鬼故事来讲,自嘲又别具意味:「一只鬼/该如何保养自己/才能拥有/成人之美」。

简言之,若采用平常的口语,就得挑战不平常的意象,文字的机智是重要的,例如「一个人越走越淡/他以为/自己就快要变薄」或者「那些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最终/长出了边界」。他善用呼息舒缓的断句,搭配变速、急刹转弯的语感,纸短情长地以口语说出:「到底要走得多快/才能让许多脚印/看起来像是/只有一对」或「一早醒来你便错过自己的佳句」类似这样的句子,让阅读者的心眼,一路上不会被太满的意象压迫,既感舒适,又能享受风景推广的小亮点。

范家骏以口语写抒情,整部诗集朝此努力,展现他调动,以及料理语字的才情,余味撩心,闲情泛灵光。

诗人的宿命,就是自己挑战自己。以前的他,诗偏沉郁,写一个字是为了替自己点一盏灯,「直到我身体里头充满了阴影。」

但在《毛片》中,他似乎尽量把生命(时间)的预言,转换成带点哀伤而拙趣的「寓言」,例如〈大象〉:「那晚/我梦见了自己是海边/梦见大象来看我/它流着眼泪/顺着鼻子/滴进/我的眼眶」,他也把阴翳和神秘性悄悄抹去—但并非消失,而是透过技艺隐藏。

他的诗在明朗的流动中,底层暗藏一股野性的追寻,「为了寂寞/你不过是在寻找另一只鲸鱼/而我却要找寻另一座海洋」,而且他常适时以反骨穿透文字「刺」你一下—「对着那面墙讲话/直到它长出钉子」,「而每次识破了甚么,/原来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看得开」,仿佛是一种提醒。

诗的技艺是重要的,总在内化之后,随着意象的液态流动,创造歧义,尽量避开造作与匠气。

他透过技艺,拆除框架,不分辑、不分卷,凭一种自我训练的「直觉」,一首诗接着一首诗,七十二首一气呵成,像一条跳舞的河流,「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的」(痖弦诗),然后抵达一处海的角落、自选的居所。

他的写诗状态,仿佛去掉杂音,余下时空里翠绿的水声,他只专注聆听,聆听水声里自己的心、聆听他者(事物)的本质,行云流水地「写」下来。是的,仿佛就只是把那种纯粹的「声音」写下来、记录下来,「而我能做的是/走进房里/关掉灯/深深地让自己/发出一个声音/一个不能被重复的声音」,自然而然地成为自己独有的声腔。

他也试着去解除河流被阻碍的一些节骨眼、释放河流的流向,一切可能的流向由河流自己找寻、自己决定(如同诗决定诗的自身),而不是由诗人自以为是地操控引导(况且这样往往徒然)。河流是变动的、不固着的,可以平静也可以泛滥。河流不属于谁。诗人只是顺服于河流、顺服于诗的原型和本质。

3. 减法的抒情,加乘的想像力

有时猜想,范家骏就像一个突然消失多年又倏忽现身江湖的武者,十年修练出「动无常则」、「出其不意」的—轻盈功夫。

简而言之,这样的技艺,就是「以轻载重」的「轻」。—写「轻」容易,但以轻载重或举重若轻,是有难度的,他在这部诗集尽可能试着去实践。

「轻」是一种书写策略,因为轻,所以易于分享和感染。他透过内在的自省,飞递而出一份心意,即便这份心意潜藏着一缕孤独。如今的他更乐于传递,以及接收回声。这跟忧伤的往日不同,过去的他希望读者带他与他的诗走出去,这次他和他的诗主动牵着读者的手,走向一个他欢喜之境、诗之安住。

轻:是一种减法的抒情、加乘的想像力、圆周率般的无限不循环流动。

轻必须透过减少;少,才是诗的精粹和力量。他得将可动用的字语减到最少,再把最少的字语强大到承载最多意趣,譬如他只用了二行诗就说完了〈自私〉:「眼泪一直是快乐的/它懂得离开难过的人」。

他删去复杂的命题,卸却外壳装饰,让这部诗集纯粹到你也可以当作一首「情诗组曲」来聆听,其间交响着一种随兴自在的混音。又因核心题旨的集中,诗人得以全力深入内容,让滋味有更多层次。

当然,广义的「情诗」或「抒情诗」只是一个简约之概括,里头包容种种他所探问的议题、观点,或以理性牵引感性来述说事件。例如他将创作和阅读的见解融入诗中,「对曾经写下的字祷告/不要懊恼/无法活在一个正在痛苦的句子之中/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首诗/都能够死掉」(〈嗯。〉)以及〈sing a song〉、〈每天为我读一首诗〉等等,或者其他涉世想法的探问:「那是一个完好的世界/白色的小花有黄色的边缘/在夜里/每一次舒展/都是一次对黎明的/政治倾向」。

《毛片》让人读到「情」,也读到「思」,情思交感,这部作品开垦了台湾抒情诗体系,种植出可喜的新风情。(本文系《毛片》诗集序,时报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