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血型 | 简 心
这里不见英雄,却处处英雄;这里不见伟人,却站着巨人。
清明,写下这句话,我屏住了呼吸。面对中国一隅,江西南端版图。
向南,向南……来自西伯利亚劲烈的风,刮过辽阔苍莽的中原大地,到了赣州,怕也要歇一歇吧。往前跨一步,便是岭南。这一步,是横亘大庾岭的梅关。百越人从这里走过,始皇的十万大军从这里走过,客家人从这里走过,张九龄的故乡从这里走过,钟绍京的书法从这里走过,苏东坡的诗歌从这里走过,王阳明的思想从这里走过,江浙的丝绸从这里走过,景德镇的瓷器从这里走过,汤显祖的牡丹亭从这里走过……
再坚硬的心,来到这里也要变得柔软;再柔软的心,到这里也将变得坚强。中原来的客子,征途太过遥远,迁客、骚人、贬官、商旅、文臣、武将、战乱、灾荒、饥馑……登上赣江源头,早已有些失魂落魄。拧一拧被浪花打湿了的衣襟吧,烫一壶水酒,洗洗尘,暖暖身,压压惊,再上路!或者,来一碗松枝烹煮的新茶?赣南的水酒格外香醇,从石城,从于都,从信丰,从瑞金……声音一路一路吆喝过来,悠亮而绵烈,抵也抵不住。这一喝,头一昂,颈子一硬,从此在赣南安家落户。
这是江西的南大门,更是整个中国的一个大闸口。翻开中国的历史版图,会发现,中原文明,是以院落式一进一进向南挺进的。过了黄河,是长江,顺着荆楚轴线,再要往南走,已是重峦叠嶂,路途变得格外逼仄。再仔细琢磨,又会豁然一惊,江西,是逼仄处的一片开阔,鄱阳湖,是烟波浩淼的入水口。盘古开天时,到了江西,似乎铆足了劲,西引一座罗霄山脉,东按一座武夷山,底部横一座南岭,把个江西围得滴水不漏。没错,中原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甚至繁密的人口,跨长江汤汤而来,要抵达南疆,除了潇湘,似乎只有赣水,才是一泻千里的通道:溯赣江,登陆赣州,然后沿着章贡二水,攀过南岭、罗霄、武夷山关隘,分别向四周辐射,直抵闽、粤、湘,直指南洋……历史,必然要在赣州凿开关口,梅关的风,筠门岭的雨,见证了中原文明南行的一个个脚步。
明亡后,张家玉劝唐王迁都赣州说:“天下形势,关中为上,襄阳次之,建康又次之,下此则虔州一块土,尚属兴王地也……驾出虔州,右连三楚,左达八闽,后屏梅嶂,出两粤之粟,前跨章江南九,有建瓴而下之势,骑天下之脊号召之。”
有几分道理,但穷途末路,话未免绝对。
江西,实际上是整个中国消化道上的一个巨大胃囊,来自中原的声音,在这里沉淀、中和、消化,而赣州,恰是沟通丹田肺腑的豁口,一个开满梅花的幽门。
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两千多年前,雄才大略的始皇统一中国后,目光何以要越过辽阔的荆楚大地,在这当时人烟荒渺的瘴疠之地按下赣南的第一颗政权棋子——南壄;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绿豆般大小的赣州何以成为今天全球近以亿计客家人念念不忘的摇篮;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赣江何以成为中国历史上显赫一时的黄金水道、南方丝绸之路;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宋时的虔州造船厂(场),何以在全国十一个造船军州中名列第一;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赣州何以成为赣文化的源头;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隋之末的林士弘何以横刀立马,据虔州建大楚国,北起九江,南至番禺,在隋末唐初二十几支最大起义队伍中,拉出了最大的版图;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四海瓜分豆剖的五代,卢光稠何以能乱世挺起,在四面割据政权之中,以虔州、韶州雄峙于淮南岭表间,保持稳定和发展三十多年……
明白这一点,才能明白,九百多年前,辛弃疾何以在赣江造口壁书下“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的忧愤词句,知军孔宗瀚何以将三江合抱的虔州城打造成铜墙铁壁;杀身成仁、舍身取义,赴火蹈刃、死不族踵,儒墨这些除暴安良、保家卫国平天下的钢铁人格,何以在赣南积聚得如此血脉贲张。
看看历史的几个大拐弯处吧。
南宋绍兴间,陈颙等揭竿而起,朝廷汹汹镇压,赣州衣锦乡一带四百多营寨彻夜苦战,朝廷招降,没有一人屈膝,山河为之动容。
南宋末,太后下勤王诏,南宋无一军州应召,唯有赣州三万五千多义士,在赣州知州文天祥率领下,铁血飞扬,与国家民族共存亡,历史为之惊叹。
清军进占江西,南明政权以赣州为中心组织大规模的抗清保卫战,南安、赣州二府激血飞扬,抗清起义遍及瑞金、石城、兴国、龙南、赣州、宁都等地。1646年五至十月赣州被围,郭维经、杨廷麟、万元吉等以大义鼓励市民,全城妇女孺子磨槊制挺、人自为战,贡江两岸军民誓师祭天,江水为之咆哮沸腾。城破那天,当郭维经入嵯峨寺自焚而死,杨廷麟殉身清水塘,万元吉抱恨投章江,战死者全城比比皆是,忠勇之士大多举家以殉国难时,清军将领为之感慨鞠躬。
二
这些都还不算。
收起笔,让我们轻轻步入上一个世纪。
二三十年代,在军阀如麻、天下纷争中,赣南,这片春秋属吴,后被越风楚雨和中原文化精魂瓢泼了数千年的精神烈土,才真正开始龙盘虎踞,以O型血在中国乃至世界咆啸起来。1929年,在硝烟滚滚的极度包围中,一支并不庞大的军队扛着红旗从井冈山突围,悄悄拉进了赣南,随后,白手起家,吞吐壮大。这里成了国共两党第一次国内大对伐的主战场。金戈铁马,山呼海啸,继井冈山革命根据地之后,共产党以赣南为中心,“中央革命根据地”在此盘地而起。1931年,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全国工农政权在这里突现——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历史性地矗立在了赣州瑞金……
世界的目光聚焦过来,中国各界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精英们纷纷涌来,数百万扶犁扛锄的赣南老表们风雷激荡起来……赣南,这个中国文化通道的幽门,不仅成了当时中国各阶级政治军事较量的战场,成了世界各种文化力量直接或间接较量演练的历史场所,更成了中华儿女探索民族出路的巨大实践疆场。共产主义,三民主义,儒墨传统文化,封建军阀主义……几大世界文化激流拍打着滔滔赣江,在赣南3.94万平方千米的地域里猛烈交汇撞击,溅射的火花,如一叠眩目的瀑布,大珠小珠,直落华夏九千里天空。
这里,一度成了中国乃至世界的思想理论造血中心。自鸦片战争始,到太平天国运动,到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到国民革命,到共产主义革命……中国一直在民族出路的隧道上向内向外左冲右突,赣南,猛然为中国打开了一个政体亮口。许多国外引进的革命思想和建国理论在这里筑巢、完成了中国化进程,然后,饱满成型。从此,这里开启了一个震惊世界的称谓:红都。赣南,为中国开发了一个浩浩荡荡的时代精神水系:中央苏区精神。
在生生死死的暴力革命中,赣南老表以成千上万的人力、财力、物力为共军、为国军,为中国“革命”一词源源不断地输血,同时,又被大批革命精英以共产主义为基因大规模地精神造血。事实上,这场精英领导下的平民革命,以及革命的延续,改变了这块土地的命运,改变了这块土地的文化,也最终改变了中国的命运和世界政治版图。
三
一片不显山显水的地域,每到历史紧要时刻,怎就如此风生雷动?
“赣之为邦,其山耸而厉,其水湍以清。耸而厉,故其民果而挟气;湍而清,故其民激而喜争。”寥寥几句,赣南的人地关系密码被南宋诗人杨万里悄然揭破。
没错。这里山多田少,水湍地薄。山嶂包围下,红艳湿粘的酸性土壤,间歇式的雨水,南北气流回旋交接的盆地式形势养育了这里独特的人文地理。这里的土山敦厚而倔强,这里的溪汊浚急而清亮,这里的季风潮湿而回转,这里的云雾绵薄而多变,这里的崖石粗厉而坚峭,这里的草木丰茂而驳杂,这里的乡村狭长而宁静,这里的人任气而硬颈,这里的口音跌伏而绵荡,这里的采茶戏浅白而热辣,这里的口味咸辣而悠长……
登上赣州城北的八境台,是何等的平和景象。远处,云峰雾嶂,田园村寨;近处,骑楼瓦巷,商埠市街……赣南诸水穿山越谷汇成章江贡水奔突而来,拍打着斑驳的城墙轰然交合,汇成苍莽的巨型“人”字,切割北围山岭,闯过凶险的十八滩,浩浩荡荡,直奔烟波浩淼的长江。
地险俗悍,五方杂处。没有高山大泽、广田厚土的地气储备,这样的山水人文,往往抗震性小,总是在轻描淡写处,暗藏着激流和险峰。农耕时代,人在山田地里刨食,生存成本比平原不知要高多少倍。封闭多阻的山川地理,贫瘦的黄泥土地,有限生存资源的争夺,使这里的人不放过每一点细微的生存利益。每一份口粮的获得,都是花大力下狠劲与自然苦干苦拼的结果。这磨砺了赣南人坚拔隐忍而又悍勇好斗的习性。稍稍有点自然或人为灾害,便容易风激水起。
即便是风,也常常从四面山峰埋伏过来,在这里南北旋流对接,暗暗较劲。
听一听十八滩凶险的号子,踏一踏高低不平的山田地,爬一爬云遮雾绕的齐云山,望一望雄气十足的通天寨,尝一尝桃李枇杷梅子橙橘,就会了然这片地域的脾性和肝肠。
“民风近悍尚斗”“山峻水激,人多好胜”“在万山中,其人亢健而任侠”“山峻水驶,民质刚劲”……这类饱含雄性激素的词句始终分布赣南各县县志里。
人文是什么?翻开《易经》的“贲”卦卦辞:“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文,在古汉语造字时,是纹理之纹,也就是纹路的纹,引申为规律、法则等等。“纹”与“理”有表里之分,一个在事物的表面,一个在事物的内里,根本上却是相通的。想想今天我们说的“文科”与“理科”两个词,基本就一目了然了。文科是纹天地人之大道,理科是道天地物之大理,而根本上都是同一条秘密通道——揭示天地宇宙和人的相互运行规律,这规律形而下来说可以是纹理,形而上说就是道理。“文”的作用是什么?《易经》说得好,“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的目的是“化”,以天地人之纹理大道教化天下;正如“理”的目的是“解”,理解理解,以“理”解天下。
尽管今天的“文化”释义已经具象到社会生活的细枝末节,但从根本上说,任何文化都是人与本土天文、地理、人文同参互照,相互磨合的结果。
“地者,万物之本源,诸生之根菀也,美恶贤不肖愚俊之所生也。”《管子·水地》说。
为官赣州的文化大腕杨万里,是参醒了斯山斯水的,更了然此地的天精地气与人文密码。
四
仅仅凭天文地理来决断一个地域人群的性格,是否也陷于偏激?果敢、历气、奋激之外,赣南人是不是还应该有点别的什么?
定一定,先看看这块版图上的人脉源流变迁。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中国历史上魏晋南北朝乃至唐宋三朝的汉人胡人杂处,是中华民族内部人口的大迁徙大融合时期,北方游牧民族入主中原, 汉、胡文化的双向流动,南北文化的巫山云雨,以汉族为核心的新的民族融合体由此产生,形成了汉民族的独特性,吐纳四海的大唐风韵终得以化合成型。
如此,赣州春秋属吴,战国时先属越,后被楚国占领,这期间,吴音蛮语,楚风越歌,经过了多少吴人、越人和楚人的血缘杂居?秦汉时期大量派兵岭南,以赣州大庾岭为标点的较大规模北方驻军,是否开启了赣地汉越楚吴杂处的篇章?给赣州的性格和地域文化带来怎样的影响?之后的一次又一次大规模中原汉人南迁,造成的客家人与赣南土著北南文化混血,是否也打造了赣州大唐飞歌般的胸襟与气度?唐朝马祖道一何以能在此开天下丛林,使赣州马祖岩成为影响深远的“洪州禅”道脉之源?杨筠松何以能使赣州成为堪舆学的发源地?宋朝周敦颐何以能在赣州开创理学,使赣州成为理学原乡?明朝王阳明的“致良知”心性学说何以能在赣州落地生根?明清两朝陆续返流的闽粤客家人群是否给赣南带来了海岸线上的文化风候?
时间模糊了原相。
中国内陆间互相武力征服的结果,是大规模叛逆人口的逃亡性迁徙,随之引爆劳动力、生产技术、文化意识的一次次征服与迁徙。相对历朝活跃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来说,赣南三面环山,广大未开发的处女山区就像个绿色的保险柜,是亡流的上佳收容所,也是思想文化的筑巢与隐居地。秀慧细腻、智巧素雅的吴文化,开拓进取、崇尚性灵的古越文化,率真悍勇、敢为人先的楚文化,尚贤兴利、任侠除暴的墨家文化、恪守礼乐、崇实达理的儒家文化,乐天全性、清虚无为的道家文化……就像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先后回流盘旋沉淀到这里,与原本土著文化杂糅融合,构成了赣南富丽斑驳的文化沉积岩,支撑着当今的客家与红土地文化地表。赣州,以吴头楚尾、粤户闽庭的肺活量,吸收吐纳,逐步形成具有自身浓郁地方特色的精神文化系统。
人是一切地理人文要素的载体。
历史线条的清晰照影:唐朝以来,禅学、理学、心学,乃至现代中央苏区精神……每当民族思想文化流线面临波折的时候,赣南,总是以宏大的精神受量,以思想造血基地的身份出现在华夏大地上。某种程度上说,赣州,其实充当了筑巢中国时代文化的一个窗口。客家文化是儒、墨文化在南国的地域造血性发展,中央苏区文化又是客家文化在新时代的造血性发展。因此,当我们今天用红色文化和客家文化来标识赣州的时候,绝不是一个简单断代的外来文化概念,它的血脉积淀和历史纵深,其实要上溯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根系。
看看明清王朝交替之际,颈脖子最硬的赣南客家文化精英群——隐居在宁都翠微峰以魏禧为首的“易堂九子”干了些什么。当明崇祯皇帝自缢的消息传到宁都时,魏禧父子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每日到公庭哭临。一时盗贼蜂拥而起,魏禧,这位慷慨节义以文啸世的明末文化精英,积极招兵买勇,筹划起兵勤王。他的父亲魏兆凤甚至举家破产,相助维持地方安稳。明朝灭亡后,忧愤交加的魏禧变卖所有家产,举家隐居四面悬崖绝壁的翠微峰,与儒者风骨的李腾蛟、性情豪迈的同学曾灿、重道尚义的彭任、感慨激昂的南昌士人彭士望、慨然有当世之志的明宗室林时益(原名朱议滂,字确斋,明亡后更姓林)等志士结庐山间挖池耕植自养,每日围坐读史论世,研读讨论《易经》,并把读书之地命名为“易堂”,力图以翠微峰为基地建立一个秘密的反清复明团体。后来,魏禧以布衣之身,多次出游淮吴越考察地理形势,拜谒忠烈遗士,结纳四方贤豪,传播他“明道理、识时务、重廉耻、畏名义”的学说,立志图强恢复大明朝,直至康熙二十一年十一月十七日客死旅途。
在极为有限的财力、物力、人力资源下,面对占据全国之力并蒸蒸日上的清政府,以魏禧为首的大明遗民文化孤峰何以能昂首独立于赣南一隅数十年之久?
异道同理。避开现实的政治口水,冷静想一想,面对时据中央政权并炙盛全国的国民党的全面进攻,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苏维埃革命何以能在赣南、闽西一个狭小地域内坚持五六年之久?
原因是政治星象性的。革命队伍如此浩浩汤汤,共产党的出色领导与组织毋庸置疑。可抛开这些想一想,你能否认赣南血型里没有越人卧薪尝胆、韧拔强悍的进取基因?你能否认没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楚人硬颈尚勇好斗因子?你能否认宋明理学忠孝节义在此地的大规模教化与长相驻守?根本上一点,不能否认赣南人奔涌不息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除暴安良、保家卫国的浩浩儒墨精神气脉。
当今天的学者惊呼南宋灭亡后中国真正意义上的古典中原文化几近消失时,却又悄然发现,以赣南为摇篮的数千万客家人,恰恰是古典中原文化精髓的最忠实的衣钵传承者,以客家为文化地皮的红色赣南,又恰恰是吴越楚文化的原始灌木林地。客家,这些犹太人式辗转迁徙到赣南,转而流浪到南国各地的中原文化精英后裔,恰似当年楚国的大木,兼容并蓄,立而不改,和而不同,长出南国文化根茎一片。
赣南,以及以赣南为摇篮而流居全国各地的数千万客家人,他们其实是儒墨任侠节义、不畏强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典型综合人格载体。
五
“乱石蹦云,惊涛烈岸,卷起千堆雪。”这是个风雨如磐、血气填慵的地方,以至它的村坊瓦巷中,每一口井、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写满侠肝义胆。在民族历史抉择的关键时刻,那些深居赣南山区的作田佬、木客、铁匠、打锤佬及其他职业者,昂着头,硬着颈,忍着痛,一群一群,丢下锄头与勾刀,一批一批地冲到了最凶险的浪口风尖上。他们金刚怒目的血性,在这块鲜艳的土地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挥洒。从男人到女人,从老人到少年,从房舍到盐谷,从衣被到钱币,甚至每一双草鞋每一块门板……赣南人咬着牙根,抛家舍业,前仆后继,家园作战场,热泪成热血,亲人变亡人,绝望变守望……一切,为了自己,也为了国家。
历史上的每一场大较量,最终,总是以战争的浩劫无情收场。战争,是解决战争的血泪手段。历史选择了赣南,赣南,最终选择战场。这是一次没有选择的历史抉择。
让我们把镜头拉向最近的那场战争。
瑞金沙洲坝杨荣显一家“八子参军,壮烈牺牲”;兴国高兴乡邱会培一家12口“全家革命,满门忠烈”;兴国籍烈士李美群“马前托孤,义无反顾”……仅赣南,13个苏区县总人口约240万,青壮年有50万,先后参加红军的有33万余人,支前的有60多万。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8.6万余人中,赣南籍红军就占总数的65%。在牺牲的20余万人中,有名有姓的烈士为10.8万余人……
让我们把笔贴近那些比战争更辽阔的改变命运的战争表情。
最疯狂、最残酷的杀戮,被报复性施加于战争留下的亲人们。“石头过刀,茅草过火,人要换种。”仅兴国、瑞金等8个县统计,被杀害的干部群众就达3.6万余人。“无不焚之居,无不伐之树,无不杀之鸡犬,无遗留之壮丁,闾阎不见炊烟。”当国民党亲手记录下赣南“无人村”“血洗村”“寡妇村”的情形时,这些村庄只剩了一个表情:零。
赣水汤汤。多少英魂,湮没在历史风波里。
这仅仅是数字,被战争击倒并躺在大众视野内的数字。掀开历史的遮蔽,至今,无法估量那场战争削去了多少生灵、多少山头、多少地产、多少情感、多少尊严、多少幸福、多少安宁……
一批一批的赣南青壮年感召于国家民族沦亡的危机呼吁,子弹式地把自己推向了中国革命的枪膛。甚至,来不及辨别革命的面貌,仅仅为了一口口粮。革命大旗展示的理想和未来如此波澜壮阔,没有人不为此豁命去搏一把,那些搏去了丈夫、父亲、儿子、兄弟的女人在战火硝烟中埋没,最终,选择了坚强。
撇开政治纷争和政治朝圣式的歌颂,今天,我们仍会为赣南人当年改变家国命运而赴火蹈刃的勇义和决绝所征服、流泪、慨叹,尽管这背后有各种暴力、愚昧、图谋、纷争、挤迫、青涩、背叛和沉渣。
革命,到底革谁的命?天命,时命,生命……以无数浩浩热血生命,乘天地巍巍之时命,革旧势力之天命。
在20世纪席卷全球的世界革命中,一场空降的平民革命,引爆了一次赣南思想革命的大空降。历史引爆了南昌,南昌引爆了井冈山,井冈山引爆了赣南,赣南引爆了中华大地,从遵义,到延安,到西柏坡,到北京。
《十送红军》的曲调悠然响起,赣南人的歌音跋山涉水,回环往复,长征般掠过华夏大地,一如秋风般深切婉转……
当一个地域找不出一个英雄名字来涵盖它辽阔的英雄群体时,这个地方只能给他一个名字——英雄。
六
如此血型的地域,为何始终没有步入中国最前台?
仅仅凭借几个历史事件去看一个地域,往往失之肤浅。
“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酒喝完,老兄你就别再舀了,喝光这壶我就走。城市嚣尘滚滚,我要回山中捣弄那轮明月去。一个隐居赣南深山的伐木客,偶尔与世人对坐在街市一角,你能说这小酒喝得不够温情酣畅?可你听听山都木客率真而决绝的历史歌声,可以想像这块地域酒壶背后的任侠与率性。
至今,没有人能绝对清晰地定义木客的原始地理身份,只知道至少在秦朝,他们奔放不羁的歌声和着伐木声已自由飘荡在赣南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里。有人说是秦皇为建阿房宫派往南国而逃亡居此的伐木者,有人说是秦朝为屠睢、任嚣五十万大军进戍岭南而随军派去的伐木修路者,有人说是原居水滨擅长造船的古越国遗民,他们因国灭而逃入深山,成为山行水处的木客……无论何种地理出身,幽深茂密的山林,始终都掩藏不了他们的共同身份:山居遁世。“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能够吟出这样的辞句,木客,至少也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木客吧!
再来读一段《宋史·隐逸》:
“阳孝本,字行先,虔州赣人。学博行高,隐于城西通天岩。苏颂、蒲宗孟皆以山林特起荐之。苏轼自海外归,过而爱焉,号之曰玉岩居士。尝直造其室,知其不娶,戏以为元德秀之流。孝本自言为阳城之裔,故轼诗有云:‘众谓元德秀,自称阳道州。’嘉之也。隐遁二十年,一时名士多从之游。崇宁中,举八行,解褐为国子录,再转博士。以直秘阁归,卒,年八十四。”
载记的是阳孝本。这位引中国一代文化大师苏东坡专程拜访并“深讶相遇之晚,遂为刎颈之交”的赣南著名乡贤,二十九岁便游学汴京(今河南开封)上庠(大学),被左丞蒲宗孟聘为西席(教师)。可他一生却只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炒了当朝左丞蒲宗孟家庭教师的鱿鱼,船载千卷书,迢迢回到赣南,散尽家资,隐居赣州城外通天岩读书。
同类相通。志载宋代,“合肥包拯,字希仁。过虔,师事邑人陈晦之于崆峒山中。” 包拯即名垂青史的“包青天”。引赴任广东端州而过虔州的包大人专门登山拜访求教的陈晦之,系当时赣县隐士,其一生结庐于赣州城南之崆峒山中,耕田种地,读书治学。陈晦之死后,包拯还特为陈晦之作墓铭曰:“文高表正,学希人圣。静退不竞,深潜笃行。”陈晦之到底学养胸襟何如,时隔近千年,已无从细考。可是,仅就他潜山耕读、承铁面无私的包大人为他作墓铭这一点,多少见真性。
这些“真”与“性”,如微生物,世伏在赣南土壤里,渐渐会氧化一个地域。又何止只有阳孝本、陈晦之?
大是大非见风骨,平居处事看性情。走进历史的波谷,会发现赣州其实平日里是避世无争的。历史的大多数时期,赣州,他只是个隐居在中国深山的木客,不声不响,不惊不乍。春秋、战国、秦、汉以降,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流亡到这里的客家人,经历了太多的战火纷飞,太多的流离失所,太多的悲欢离合,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明山静水,何不调养生息,安居乐业?“安吾居”“乐吾庐”只要看看这里白墙黑瓦民居门楣上的题字,就明白七八分了。
再来看宋杨万里《章贡道院记》中留给赣州的文字:“民毅而直,少炪必见于色,小伸即释,可以义激,亦可以理息,其俗古矣。”什么叫“小伸即释”?什么叫“可以义激”?什么叫“亦可以理息”?南宋赣州的最后一任知州文天祥这样分析赣州人:“山川之绸缪,人物之亢健……不可以刑威慑,而可以礼义动。”水土之性,气习之尚,责任在一方地域长官的主持风化罢了。明白了这些,自然明白每到国家戡乱之时,这里何以能义激愤起;每到国家安治之时,这里何以理学心学播衍、州学府学教化成风。
赣地皆山农,地瘠而民拙,不习技巧。重峦叠嶂的封闭地理,抵挡了过多外来习气的干扰和商业文化的侵略,高纯度的山区农耕文化涵养了这里俭啬质朴、安土重迁的精神秉性。这里的人“力穑不事商贾(《董德元记》)”“居不求华,服不求侈,饮食不求异,器用不求奇(于都县旧《志》)”,“业微业、利微利,以役手足、供口腹而已”(《赣州府志》),没有大贫大富之家,没有太大的奢求和野心,即便是铤而走险闹革命,也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求得一份起码的生存口粮……权势纷争,富贵荣华,那都是政客商贾们的事,赣州,他只回到赣江源头,一心一意经营着先人留下的那片秦风汉土。
或许是从心率性、道法自然的庄楚文化隐性基因?或者周部落太伯与仲雍让位三弟季历而出逃至勾吴的血脉使然?或许是马祖道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布道所然?或许是“天人合一”为本的堪舆学流播所然?或许是周敦颐“明心见性”的理学教化所然?或许是王阳明的“致良知”心性学说所然?或许是……
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你能说没有万分之一的道理?
战争,作为改变特定时代国家、社会、家庭、个体命运的超能量利器,存其所当存,止其所当止。
赣州,以及与赣州相仿的南国各处客家聚居地,它们的神奇在于:这里多次诞生革命,但是,这里又恰恰成了修复弥合革命创伤的最好场所。
每一场猎猎风云过后,赣南,他只是拍拍袄子,掸掸浮尘,转个身,继续过他原有的安静日子。
看得多了,也便知道,赣南,在整个中国,其实是个侠士,闲时且耕且读;乱时且侠且义。在文人武将眼里,他是个驿站,贯通南北;而在更多的老百姓眼里,他又是个家园,文武相生。赣南,是一段文化征程的终点,同时,又是征程的起点。
“郁结古今事,孤悬天地心。”历史,走到赣州,总要舍舟登岸,借此住上几宿。姑且煮一壶水酒,冲一杯香彻的茶,祭一祭英雄地再走吧!大庾岭上的梅花,香飘万里,只是千枝一瞬,而岭下的赣江,亘古千堆雪,一片马蹄声。
作者简介:简 心
简心,本名郭玉芳,江西上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27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东莞文学院第五届全国签约作家。赣州文学院常务副院长,赣州《今朝》杂志主编,《未来作家》杂志主编,赣州市作家协会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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