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下一个世纪的城市乡巴佬

沈从文(左)和张兆和年轻时的身影。(本报资料照片)

(联合文学提供)

在喧嚣蒸腾的时代,沈从文的作品是一帖能让人镇静舒缓下来的良方。时空虽然有些辽隔,湘西的奇山丽水、笑语俚俗,总能不知不觉中留客盘桓悠游,辞别后心里满足闲适,又有些淡淡的怅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还遗落在那里。

这样的文学影响应该是辞别故乡时的沈从文始料不及的成就。从小翘课逃学、十四岁就去当兵的他,二十岁的时候凭着一般模糊的求知欲离开军队、只身前往北京,「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本来到北京大学旁听课程,尝试写作以后得到许多文坛前辈的赏识提携,后来更担任《大公报》、《益世报》副刊主编以及北大教授。弃武从文的抉择,他显然是选对了。尽管周旋在京华冠盖名士之间,家乡的景致生活始终是沈从文创作的源泉,不只让他写出风格清灵隽永的沈氏文体,更开创出现代小说里乡土抒情的支流,影响着日后的汪曾祺、曹乃谦。这一切的起点,都要推回那片边疆僻地。

《沈从文自传》发表于一九三二年,距他离开家乡已有十多年了。沈从文自云,「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悉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给过我的印象里。」因为这萦绕不去的记忆,沈从文写下他到北京之前的见闻,有故乡小城的,也有从军时期停驻的村镇。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一趟自我爬梳,两年后沈从文发表了他最脍炙人口的代表作《边城》。《沈从文自传》虽然较少为人谈及,与《边城》堪为参照,包括作家自己的人生观、文化养成,以及创作题材的偏好,皆可从中寻得线头。尽管是回忆少年时代种种无聊可笑的经历,乡土原野的抒情意境跃然纸上,素朴淳真的生命力就那么恣意而亮眼地涌流跃动。即使是残忍的事情,似乎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智慧或趣味。

例如写到辛亥革命前「造反」失败引来的大规模清乡杀戮。官兵随随便便从乡下找人,问一两句话、抓来的人还糊里糊涂地、「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原可以写成像鲁迅〈药〉里对封建制度及国民性的控诉,但沈从文笔锋一转,「常常听说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让政治性里平添些许庶民文化的幽默。但这可笑里又尽是可悲,后来抓来杀头的人数过多,士绅们跟官府干脆商量出用庙前掷筊的方式让神明决定犯人的清白。双覆的阴筊,杀头,顺筊及阳筊,开释。「一个人在一分赌博上既占去便宜三分之二,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夫俗子对命运的安排虽然坦然,「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反而比直接的抗议,更令人难忘。

沈从文写的乡土,直率、野趣,粗砾中散发着一分美感。《边城》里翠翠的三角恋情,素朴而有韵致,宁静里自有小涟漪绵绵扩散开来,最为读者熟知。然而沈从文对于性爱的坦然与开放,也是同时代作家中少见的,〈丈夫〉、〈萧萧〉、〈媚金、豹子,与那羊〉都着墨于超乎婚配伦常的两性关系;〈三个男子和一个女子〉与〈夜〉甚至描写恋尸癖。

沈从文对这些殊异主题的喜好,部分是来自于湘西汉族、苗族混杂下多元文化的启发,《自传》里记下的真人真事让小说里人物的原型曝光,帮读者释疑不少。沈从文坦言,不欣赏伦理的美、道德君子和感情。反之,「一切粗俗的话语,在一个直爽的人口中说来,却常常是妩媚的。」

读者惯常以沈从文的成长背景直接扣合上他的乡土抒情风格,连沈氏本人也不断强调自己的土味,即使混迹于京味儿文艺圈里。但是我们不能忽略了沈从文本身也是文学评论家的重要事实,他的文学实践相当程度地反应着他的文艺观。沈从文早期深受周作人文学理念的影响,推崇艺术的自主性与审美功能,也欣赏平淡闲散间品味人生兴味的文风。

一九三一年他开始反思人生文学的流弊,注意到趣味一旦恶化,将沦为琐碎讨巧,使文学不够端重严肃。一九三三年沈从文发表〈文学者的态度〉批判上海文学商品化的趋势,引来海派文人对北京文坛的强力反击,连带引发著名的「京派」「海派」论战。「京派文学」的意见领袖沈从文不但勇于应战,直到三七年都持续地评论艺文潮流。沈氏反对文学商品化,反对政治性浓厚的革命文学霸权,对于文学如何在庄、谐之间再现人生也有独特的看法。《沈从文自传》与《边城》写作的时间,正是沈从文积极建构文学范式的年代,多少是他自己批评信念的践履,单纯的「自传说」或「怀旧说」未免小看了作家的企图。

沈从文融合成长经历、不随俗的人生观与文学坚持,为中国现代小说开创出独树一格的乡土抒情流派。他从阐发人生的美学立场出发,冲淡甚或漠然的笔触、超脱时代议题的素材,似乎跟中国现代小说里感时忧国的传统相悖,字里行间对底层百姓们的关爱与同情实则有如绵里针,刺向那些导致他们悲苦遭遇的权势与环境。他行文从容舒缓,情节铺陈转折不求迭宕曲奇,恬淡中自有一种雍容的节奏和韵律。诗意中既蕴含浑然天成的庶民喜感,又掩不住一些难言的忧郁和悲伤。《沈从文自传》召唤这个世纪的城市乡巴佬,到那个文学原乡沉淀尘虑,再回想所来萧瑟之处。(本文收录于《沈从文自传》一书,作者为政治大学台湾文学研究所教授,联合文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