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
散文
十五岁在干嘛?迷琼瑶小说,强说愁,学林青霞甄珍哀怨皱眉,老想把自己搞得纤细苍白。同时也为全世界不了解自己而愤怒,逃学说谎顶撞师长,青春怎么可能无悔?想起爸妈层层叠叠的忧容,我有太多悔不当初,现在回头看那段荒腔走板的岁月,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一闪而过的念头加重我的不安,手术台上等待麻醉前,对着天花板凝视的那一刻,会不会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瞥?
似醒非醒中我听见弟弟喊我名字,睁眼时看见他与挚友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随着病床不断往前推移。进电梯时弟说:「妳过关了。」我再度陷入深沉的睡眠。
小学六年级,曾经因为一时喘不过气突然趴倒在课桌上,吓坏老师同学,隔天爸爸带我去医院做检查。牵着我的手步出诊间时他说,只要这次检查过关,妳要什么爸爸通通买给妳。后来我果真没事,但我爸什么也没买。很多年后,「要什么爸爸通通买给你」成为电视广告台词,我想应该是来自文案或企划的自身经验。原来很多爸爸都会这样说。
我以为我过关了,没想到手术完转加护病房仅仅是站在关口。除了鼻胃管,颈部被包覆着许多管线,错综复杂地越过右胸膛连结床旁的机器,为防睡梦中不慎拉扯,我的手脚皆被绑上约束带,几乎无法动弹。淡橘色薄被覆盖在肩膀以下,像穿着背心短裤行走在下雪的冬季,冻得我直打哆嗦。直到护理人员进来告诉我一会儿要抽痰,点头同时反映自己好冷,小橘被才被小心翼翼往上挪了些。
抽痰的过程是疼痛难挨的,两位小天使一边熟稔地操作机器帮忙抽吸,一边安抚眼泪狂飙四肢挣扎的我,连声说辛苦了。风浪平息后她们帮我暂时松绑,只是离去前再三叮咛务必小心,别拉扯到管线,尤其,引流用的鼻胃管。
我的鼻胃管,就像被人硬生生从左耳塞进一根金箍棒,斜斜梗在咽喉间,极度不适。弟弟来探望时请他帮我拍照,除了密布于颈部的管线令人叹为观止外,插着鼻胃管的我跟母亲更像了。
想起母亲戴鼻胃管的头两年,意识还清醒但已无法言语的她,常常在我面前把右手举起,食指及中指做剪刀状,恳求似地要我帮她把鼻胃管剪掉。每当此,我总像哄小孩般要她忍耐一下:不行喔,这是吃饭用的,牛奶从这边灌进去才会赶快好起来。
日复一日,母亲历经了难以数计的「一下」。每一关疼痛都靠自己闯,那不是随侍在侧的我们可以减轻的。后面两年频频进出加护病房的她总是在沉睡,不舒服时也只能以皱眉来抗拒。我从没问过她一次,冷不冷?痛不痛?
那把手剪刀现在剪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