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薩克的「大總統市」(下):歷史政治互戰的隱型城界

图为阿拉木图。 图/路透社

「欢迎来到世界最大帐篷!」哈萨克朋友背对着我,将他的手高举过头,比出欢呼的手势。与他的夸张姿势相反,他的语气并没有任何愉悦感,反倒隐含了些许嘲讽。

大汗帐篷娱乐中心百货公司(Khan Shatyr)伫立在光明大道的尽头。首都的迁移,不只带来愿意迁都的政府官员,也带动全国各地的有钱精英阶层迁入,高级餐厅、私立学校、百货精品公司入住,也增添首都的奢华感。努尔苏丹有许多高档百货公司,但大汗帐篷百货公司必定是其中的佼佼者,一种最高级的展现。

在此之前,我曾经去过其他百货公司的地下平价连锁超市,买便宜午餐随意果腹,但在大汗帐篷百货公司却不是这么回事。整个百货公司的价位拔高,当然也包含食物,且除非愿意付费,几乎没有可以随意坐下休息的空间。

▌前情提要:〈哈萨克的「大总统市」(上):努尔苏丹的强人权力地景〉

▌前情提要:〈哈萨克的「大总统市」(上):努尔苏丹的强人权力地景〉

Khan Shatyr 图/路透社

▌世界最大帐篷,首都内的阶级展现

「你知道顶楼有沙滩吗?」

大概是看我睁大眼睛,哈萨克朋友笑了,他拨打一通电话后,我们来到顶楼的天空海滩俱乐部(Sky Beach Club)门口。看着价目表,我就开始盘算如何委婉拒绝朋友的邀约。大概是发现我的焦虑,他马上对我说不用担心。不久后,一位梳着油头,穿着西装打领带,一看就知道是经理等级的人走了出来。他确实是这个高级俱乐部的经理,也是哈萨克朋友的友人。他说现在还不是营业时间,没有其他客人,因此愿意带我进去免费参观,反正机会难得。我依照指示套上鞋套,就这样被领着进去。

眼前的空间散发一种强烈的热带海滩风情,排列整齐的躺椅,散布其间的棕梠科植物,毕竟没有艳阳,因此很明显是装饰的遮阳伞。马尔地夫进口的沙子散满地面,旁边甚至还有排球网,供客人打沙滩排球。沙子的堆叠并非均匀的,因此水会淹过分布较浅的区域,制造一种浪花打上来的错觉。直到看到巨大的滑水道设施,大概不会发现这里其实是个游泳池。

热带海滩风情不只显现在视觉上,还有皮肤能感受到的室内温度。整栋百货公司的温度几乎都维持在摄氏25度左右,相较起室外的零下低温,是个我很喜欢也很适应的气温,但顶楼的温度明显又再上升不少,据说高达摄氏30度以上,俨然就是个热带海滩。经理看我目瞪口呆,满意地笑了,说如果要喝酒,这边还有吧台,我则是婉拒并感谢他的用心导览。

百货公司顶楼的天空海滩俱乐部(Sky Beach Club)。 图/作者自摄

▌叶西尔右岸,无形的南北斗争

待在城市时,我通常不只住在一个地区,如果时间够久,我会换两到三个地点,好一睹城市的不同样貌。迁都后的阿斯塔纳,为了展现全新的独立国家样貌,在城市规划下特别注重去苏联化的工程,将许多苏联时代的传统泥砖建筑及旧式公寓拆毁,也就形成现在随处可见的高楼大厦及许多极具现代感的特殊造型建筑。

然而现代感是需要旧时代的衬托才能显现的,离开努尔苏丹的核心区域,跨过叶西尔河,来到河的右岸,就会发觉隐藏在新建筑背后苏联时代的影子。这里即是所谓的旧城区。较为拥挤且低矮的公寓,杂乱的天然气管线横跨于一栋栋的房屋之间,平价的街头小吃与随处可见的小型杂货店零星散布,比起新城区,这里反倒多了浓厚的生活气息。

沿着河的右岸一路漫步,来到总统府的对岸,会看到一面巨型哈萨克国旗及一栋金字塔型的建筑,是2006年完工的和平和解宫(Palace of Peace and Reconciliation)。除了作为纳札巴耶夫发起的,每三年举办的世界传统宗教领袖会议(Congress of Leaders of World and Traditional Religions)而使用的国际会议厅外,建筑内还有歌剧院、国家文化博物馆及民族研究中心等,作为哈萨克提倡民族及宗教自由平等的理念象征。

2007年,纳札巴耶夫(左)向普丁介绍将要进行建造的Khan Shatyr。 图/法新社

尽管强调民族和谐共存,纳札巴耶夫在独立后大力推行哈萨克民族主义政策,1997年的迁都也被认为是一次解决南北民族失衡的操作政策。事实上,哈萨克有将近130多个民族,占人口最多的便是哈萨克民族与俄罗斯民族。在苏联时代,因为饥荒与战争,哈萨克人的人口数一度低于俄罗斯人,而即使在哈萨克独立,大量俄罗斯人搬迁后,近几年俄罗斯人的人口依然占整个国家人口数的五分之一,为国家第二多的民族,而这个现象在北方尤其显著。

哈萨克南方的哈萨克人一直都是人口的多数,迁都后,也让许多想去首都讨生活的哈萨克人向北迁徙,也间接造成哈萨克北方的民族比例改变。除此之外,纳札巴耶夫也投入大量资金邀请苏联时代就移居世界各地的哈萨克人回到「祖国」,同时也协助境内的俄罗斯人搬离。

这样的现象也显示在语言政策上,虽然哈萨克的官方语言为俄文与哈萨克语并列,但哈萨克语名列国家第一语言,学校推行哈语教育,这也成为许多母语为俄文的俄罗斯人迁回俄罗斯的推力。「不要学俄文了,来学哈萨克语吧!你要是学会哈萨克语,只要是突厥语系的其他语言,都可以很快学会喔!」这是我在哈萨克南部一位朋友对我说过的话。

Khan Shatyr内部。 图/新华社

即使如此,哈萨克北方依然较流行俄文,是现代都市与精英阶级较多的区域,而哈萨克南方,除了在阿拉木图,俄文依然通行无阻外,其他城市与乡村地区几乎以哈萨克语为主,甚至不会讲俄文。此外,哈萨克南部有许多古代丝路遗留的古迹,当然苏联时代的气息依然散布其中,这使得南方成为一种传统乡村与农民工人阶级的代表地区。迁都无形中也加深了哈萨克南北社会与经济的分歧,为哈萨克国内划上一条隐形的界线。

「我刚到首都工作时,因为不太会说俄文而被嘲笑,他们(同事)不太理我。」这是某天在青年旅舍,从南部小城镇北漂而来的哈萨克青年对我说的话。

记得在某篇报导中曾经看过一段文字,描述纳札巴耶夫总统在公开演讲时的内容。那是场双语演讲,俄文的内容阐述哈萨克为一个包容且平等对待多种族的国家,然而哈萨克语版本的演说内容却是宣扬哈萨克独立后的哈萨克民族主义,说明迁都是为了国家利益着想,是一种爱国的展现。

看着伫立在我眼前的和平和解金字塔建筑,我想即使表面和平,也不代表底下没有暗流,距离和平和解大概还很遥远。

和平和解宫(Palace of Peace and Reconciliation) 图/路透社

▌民族历史的再现,哈萨克国家博物馆

要让独立后的哈萨克成为一个民族国家,除了经济、语言及移民政策外,另一个潜在且根深蒂固的作法,便是定义身分与培养归属感,历史论述的重新诠释绝对是一项漫长且重要的工程。作为国家历史的展示中心,哈萨克国家博物馆(National Museum of the Republic of Kazakhstan)的创建也在纳札巴耶夫的号召之下于2014年开幕。从和平和解宫远眺对角线的街区,相较起首都其他造型特异的建筑,国家博物馆显得低调而沉稳。

哈萨克南部因为位处游牧与定居社会的交界处,本身就是历史重镇,有许多伊斯兰文化的历史遗迹,相比之下,哈萨克北部在苏联时代之前便是一片游牧民族生存的广大草原,并没有太多在地表上可见的遗址,但不表示他们不存在。纳札巴耶夫显然认为哈萨克作为游牧民族的摇篮,是一种骄傲,他表示要重新开启哈萨克北部草原辉煌的历史篇章,将许多考古重点放在北部草原。

这片广大欧亚草原上的游牧骑马民族,最早可以追溯到西元前八世纪的斯基泰人(Scythians),斯基泰文化横跨整片欧亚大陆的北方,各地都能挖掘他们的遗址,并且在这些墓穴陪葬品中,还能同时找到当时东西方地区的贸易文物,因此考古及历史学者将这片斯基泰人移动的区域称为草原丝路。

图/路透社

左为哈萨克国家博物馆、右为斯基泰人陶盘绘画。 图/维基共享

斯基泰文化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出土许多金制工艺品,早在1960年代,在哈萨克东南方的古墓中,就已经挖掘出一尊金人,后来也成为哈萨克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在世界各国的博物馆轮流展示。为了见证与传承祖先伟大的游牧文化,甚至出现「能适应并觉得北方草原严峻的天气是舒适的,才是真正的哈萨克人」的论述。

除了斯基泰等文化,哈萨克也积极重塑15至18世纪,游牧部落联盟——哈萨克汗国的成立故事及当时的生活样貌,视这段历史为哈萨克民族的起源,并以此与闻名世界的蒙古游牧文化做出区隔。

早前,当我拜访哈萨克朋友家时,就已经看到小朋友目不转睛地,坐在电视机前观看这些历史故事的卡通节目。这些文物及史料,根据时间的先后顺序,一一展示于国家博物馆的不同展场中,而我几乎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泡在馆内,还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人在世界各地的展示。 图/作者自摄

▌总统辞职与首都的再次改名

走出博物馆后,已是黄昏时分。我走到和平和解宫正对面的独立广场,擡头仰望广场正中央的民族纪念碑,再次看到萨姆鲁克(Samruk)圣鸟与金蛋的雕像出现其上。即使在这个遍布整个首都,传统游牧文化的传承与哈萨克独立的象征图像之下,依然可以窥见首都作为哈萨克国家新的根,上至民族认同在国际上的区分、国内无形的南北分界,下至首都隐形的阶级划分,依然有许多隐形问题等待被解决。

而在2018年后,哈萨克各地开始出现许多小规模的抗议行动,这些抗争在2019年来到高点,首都阿斯塔纳因为一场民宅内发生的火灾而暴露哈萨克国家结构的诸多问题,也终于激起无法收拾的民怨。纳札巴耶夫在当年3月自行宣布辞去总统一职,由他指定的继任者接替他的职务,不过他仍然保留哈萨克安理会主席等国家重要职务。

现任总统卡西姆若马尔特·托卡叶夫(Kassym Tokayev)则在当年3月20日提议将首都阿斯塔纳更名为前总统的名字,以纪念这位哈萨克独立后的首任总统,也就成为我2019年10月前往的「努尔苏丹(Nur-Sultan)」。

左为托卡叶夫(Kassym Tokayev),右为努尔苏丹街景。 图/维基共享

我想起那天与哈萨克朋友逛完大汗百货公司后,擡头望着与此刻相似的天空。哈萨克朋友指着广场上大大的Nur-Sultan造型看板,转头对我说今年3月前这里还是I Love Astana的字样呢,3月之后就改成Nur-Sultan,只是不知道为何前面的I Love不见了。

「你相信神吗?」他面向看板,突然问我。

「如果真的要信的话,我只会信圣诞老人吧。」没等我回复,他带着一抹揶揄的微笑转头对我说。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