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响起,挥洒汗水与墨汁的形影

图/李冠河

那个年代,那些人、那些事,枪与笔,野外的汗水,少年军人战争的想像,书桌上的稿纸、墨汁,交叠成军旅生活与文学创作的我。

民国58年秋日,我初中毕业已经一年多,离开褒忠乡的家,也在虎尾镇的「新生书局」打工,每天看着虎尾高中的同学以及在虎尾空军基地服役的士官兵,来来往往,买文具或参考书和世界文学名著或金杏枝、禹其民、琼瑶的小说,从小喜爱阅读也曾投稿《云林青年》的我,对文学的喜好更甚于一切,除了参考书外,店里的书刊,几乎被我翻遍了,连梁实秋翻译的《莎士比亚戏剧全集》,我都囫囵吞枣般,先是略读,神话中的人名太长,有时张冠李戴,后来还是出身青年军,也在大陆上过大学,当时在空军基地当参谋的李志雄上尉导读,才克服阅读的障碍,终于能如数家珍将这套书,介绍给在虎尾糖厂当厂长及若瑟医院的医生,因此还卖出二套,年轻的老板因而对我另眼相看,甚至不再禁止我对新上架书刊先睹为快,而我与也喜欢文艺的李志雄上尉及他的同事,成为忘年之交,他甚至私下勉励我去考军校,一方面军校不只学费全免,家人还可享有军眷的福利,比如水电费半价,每个月可领米面等主食或代金,一方面念军校是「带笔从戎」,有朝一日也可当军官,符合我当初放弃高中,矢言16岁起就不再依赖家里,「出乡关」闯荡天涯的志气。

李上尉要我考军校的消息被书店老板知道了,竟然因为「怕我被带坏」,而连夜把我调到中坜,也是他哥哥开的另一家「新生书店」帮忙,没想到,中坜的军人更多,我也因而认识陆军第一士官学校的教官齐少校,并利用假日到士校参观,吸引我的不是待遇或是奖学金,而是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齐少校还热心的替我报名参加9月分入伍的「常士班」考试。

带著书入伍

主意打定后,我就在接到士校录取通知单,入伍前一周辞掉书店的工作,回家禀告父母,父亲要我想清楚未来的路「不是那么简单」,当时本省农家子弟投考军校并不普遍,乡野传闻「做兵不听话会被操死」甚至可能派到外岛,「站卫兵被共匪摸水鬼,命都不保」,在公所兵役课当课员的邻居告诉母亲,蒋总统正准备反攻大陆,军队的训练很苦,如不能通过操练而退训,也要赔一笔钱才能回家,母亲哭着阻止我,但还是求神拜佛祈求我平安,并炖了鸡汤为我送行。

于是身高157公分、体重45公斤的我,带着朱自清的散文、徐志摩的诗集,以及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书店送给我的梁实秋《莎士比亚全集》,在当年9月20日成为士校常士班的学生。检查行李的辅导官沈功秦中尉,一脸狐疑的问我「带这些书入伍,怎么打共匪?我先帮你保管,放假时再还你。」几个刚从官校毕业的区队长,也投过来狐疑的眼神。

野外的操练没有难倒我,队职官有一大半都是经历过抗战或国共内战的老士官及出身青年军的军官,我也努力去了解他们浓浓乡音里的国仇家恨,在操课之余,我在日记本歪歪斜斜的写下他们的爱恨与乡愁。然后,我投稿士校的校刊《战斗青年》,负责主编的是一位台大中文系毕业的刘少尉,他对我的书写感到惊讶,他告诉我,要不是有我的稿子,他几乎一人包办校刊的内容,许多以长官为名义的文章,其实都是他的手笔。也因此他请托我队上的沈辅导官,让我当他固定的公差,而这也是我接触、学习刊物编辑的开始。

放假时,别的同学大都外出去把妹约会、看电影、和家人相聚,只有我在队伍解散后,立马到图书馆报到,接替当管理员的丁伯伯,他也是大陆念过大学的青年军出身,因负伤以少校退伍,在士校当雇员负责图书馆的工作,因为我的自告奋勇帮他看门,让他可以在假日外出,何况放假日,到图书馆光顾的官兵学生不多,当过书店店员的我,一人即可应付自如,书架上的各类图书,让我悠游其中,如鱼得水,文艺类当然是首选,文史哲诗词必读,印象最深刻的是《东莱博议》、《白香词谱笺》,我甚至整本背诵。《文心雕龙》及老庄哲学,则是我向刘少尉请益的教本,其它如三民主义及共党理论批判,也是我阅读的范围。

那时,每个国军连队都有「中山室」的设置,除了政治课程的分组讨论外,每个月都会有「连队书箱」的书刊,内容大都是蒋公文告、教忠教孝、生聚教训等民族大义,队职官每要我负责写读书心得,也因此我获奖无数,奖金大都用来买书。我回到位于中坜新生街的「新生书局」,老板又会送我一些库存书或渍旧的武侠小说,也因此我在图书馆有个专属书架的藏书,小小的特权与荣耀,促使我开始投稿《青年战士报》,第一首诗〈号角外〉,就在诗坛祭酒羊令野主编的「诗队伍」,而国军推动「新文艺运动」也在当时风起云涌,朱西宁、司马中原、段彩华、田原、缪伦等军中作家的作品深受军中青年欢迎,「中山室」的每月一书也不再局限于政治范畴。

满怀创作热情

士校毕业前,我的创作都以诗、散文为主,当时主编青年战士报「新文艺副刊」的胡秀(笔名呼啸)先生对我鼓励有加,几乎每稿必刊,还常写信给我,长短不拘,前辈作家提携后进的风范,也在朱西宁、梅新、痖弦、马各、段彩华、李冰、张凤岐、齐邦媛、柏杨、张香华、华严,以及叶石涛、钟肇政、周浩正、季季、高信疆、林其文、刘静娟、蔡文甫、符兆祥、马骏骅、丁文智及同辈许振江、古蒙仁、陈义芝等人身上映现,令人无限感怀,他们其实也是我在军旅生涯中,创作不辍的重要推手。

士校毕业后,我在1973年保送陆军官校正期班,除了正常课业外,并未停止创作,我也参与文艺社团的活动,当时官校校长秦祖熙中将是一位儒将,作风开明,甚至开放学生可在「吸烟室」抽烟,政战主任曹兴华少将本身不只是一位书画家,更喜好文学,他鼓励学生「提笔从戎」,勇敢走出校门,和大专院校交流,在他指导下,我率领文艺社参加大专院校的诗歌朗诵比赛,屡获团体及个人的冠军奖杯,陆官文艺社团的活跃,也正是国军新文艺运动的重要指标,我在当年也结识了复兴岗文艺社的刘广华(易斋)、黄徙(忆明),后来成为莫逆之交。

然后,我和诗友傅文正、庄锡钊、乔洪、蔡忠修、林灵歌、陌上尘、陈煌、叶香、谢碧修、纪海珍、艾灵、雪柔等人,于1975年12月共组《绿地诗刊》,每人每月负担数百元,至第九期起,改由洪宜勇兄担任发行人的「德馨室出版社」发行,11期还集合国内名家近百人出版《中国当代青年诗人大展专号》精装本,在当时可说是诗坛盛事,遗憾的是诗刊至12期后即因经费困窘,宣告停刊,但诗社同仁多人不久后,又和向阳、林文义、张雪映、苦苓、萧萧、王浩威、陈克华、陌上尘、林野、陈煌、沙穗、庄锡钊等人,共同参加「阳光小集」诗杂志,甫自绿岛历劫归来的作家柏杨,也慨然加入诗社,成为阳光小集最年长的同仁,当时,台湾民主意识高涨,阳光小集恭逢其盛,批判时政的诗作与社会评论十分亮眼,军人身分的我,除了提供诗作外,并不参与编务的讨论。

当时的我,一方面担任基层连队军官及战术、兵器教官,一方面满怀文学创作的热情,课余、休假时间几乎埋首创作,有时「火气大」竟边写边流鼻血。除了诗、散文外,小说也见诸中时人间副刊、联副、中央副刊、新生副刊、台湾时报副刊、自立晚报、大华晚报,以及皇冠、文坛杂志、台湾文艺等,一股脑的写作,也不顾白天操累,晚上得空就在稿纸上挥洒自如,没有察觉保防部门,已经开始关注我和文坛交往的「情况」,退伍前,我偶然看到相关档案,包括叶石涛、钟肇政、朱西宁、彭瑞金、袁寿夔等人的信件,都先被影印再发给我,令人不解的是,连我获得时报文学奖的作品〈晒谷埕春秋志〉并入选年度小说,也被注记「充满乡土意识」。

民国66年,我官校毕业后留校服务,第一年就以反攻大陆为题材的〈雪融千里〉获得国军文艺奖短篇小说银像奖、陆军文艺金狮奖、发表在马各主编的联合副刊短篇小说〈榕〉,也被推荐得到联合报小说奖,与我并不相识的评审殷张兰熙女士还特别写了篇推荐文。

一段美丽的误会

而在领国军文艺奖时,负责文艺奖业务、本身也是作家的朱星鹤,拉着我介绍给评审司马中原认识,司马问我,你才20啷当岁的小中尉,又是本省籍的青年,怎么能写得「跟真的一样」的战争小说?我告诉他,内容都是从老兵、老教官身上的经历撷取的。原来在决审时,担任评审的朱西宁、司马中原、段彩华、呼啸等人都认为小说内容逼真,猜测作者一定是实战经验的军中作家,一致评为金像奖的第一名,后来看到作者的背景,大家又担心作者太年轻,万一作品是抄袭的,那就麻烦了。所以司马才说「这小朋友,我要见见考考他。」

多年以后,见到司马中原,他总哈哈笑提起那一段「可能抄袭」的美丽误会,而我也和这几位军中前辈作家过从甚密,甚至也和汪启疆、陈万军几位国军金像奖的常胜军加入朱西宁的「三三集刊」,和三三诸友以文相会,谈文论艺,击壤而歌,朱老师的「八二三注」更是我们几位军旅出身的文学兄弟们的典范之作。

其后,也是国军新文艺运动最辉煌的阶段,我躬逢其盛,陆续参加了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及长诗的比赛,有两次和苏伟贞同时获奖,轮流得金、银像奖,还被误会为兄妹档呢!而我们也真的是同年级不同校的同学,只是我虚长她两岁。

脱下军衣的决定

1990年8月,我几经天人交战,决定脱下军衣。

说没有委屈或毅然决然、云淡风轻的潇洒,就太矫情了,毕竟军旅生活22年,从基层的士官学校学生到军官,从山巅到海角,凡走过的必留下痕迹,和老兵伙伴的相知相惜,在他们身上的伤痕汲取军旅文学的养分,和菜鸟阿兵哥在风狂浪急的海防班哨相依为命,听他们诉说年少轻狂叛逆岁月的荒唐,教他们写家书、情书,每一张脸孔都是一个血泪或欢笑的故事。

我没有想到,老兵们身上历史烙痕的痛,有一天也会降临我的身上,就在我对军旅生涯怀抱高度热忱与期待之际,我调职三军大学占缺的人事命令,竟被保防部门撤销,原因是我已去世多年的岳父,他的弟弟「丁开拓」是白色恐怖、二二八事件的「叛乱分子」,我居然因为岳家的缘故,而成为「叛乱分子的家属」,基于「安全」的理由,再加上我和文艺界的「复杂」关系,我的长官刘将军严肃的告诫我:「想升官,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写些有的、没的,我可以保你。」

我知道,枪与笔虽不必然对立,为了升官却需要「投笔从戎」,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屈辱。于是,我自军旅离退,如同割舍海誓山盟的恋情,我的人生经历由写作到媒体、政策研究、政党、学术,从媒体经营到总统府国安会、文化总会,可说丰富的斜杠人生写照,但无论我的工作如何变动,我读书也读人,走过的路就是广义的阅读。我手上的笔、平板电脑,总能自在的「我笔写我心」,这个时代,在自由国度这块土地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剥夺我创作的自由。

如今,我离别军旅已经超过三十年,那个年代,挥洒汗水与墨汗的身影,仍不时在梦里再现……。

(本文与文讯杂志6月号同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