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山的微光》:維吾爾人的生活故事,看新疆「恐怖資本主義」

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监控系统就从幻影般的警察线人进化成锁定身边家人的智慧型手机扫瞄技术,再进化成再教育营与人脸辨识监视器。 图/路透社

什么叫恐怖资本主义?

男人跟我们相隔三张桌子而坐。身穿黑色西装外套与条纹马球衫的他,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维吾尔中年人。他拿着手机,而且好像有重要的事情在讲。配着用小玻璃杯喝的土耳其茶,陪我拿着一本叫《后街》(The Backstreets)的维吾尔小说边读边讨论的是一个朋友,他叫阿比利金。我们天天早上都这样,已经好几个礼拜了。问题是与我们相隔三张桌子而坐的男人,跟昨天是同一个。这种事情连着两天,有点多了。

我压低声音,对背对着男人的阿比利金开口,「我在想那个人是不是在跟踪我们。」我意有所指地头一斜,让他知道我说的是谁。「他昨天也在同一个位子。也可能是我太疑神疑鬼,但我觉得他好像假装打电话其实是在拍照。」阿比利金的脸变得惨白。他踉跄站了起来。

我们离开,并分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想借此测试有没有人跟来。当时是二○一四年,设有人脸辨识监视器的检查哨还没有遍布全城,所以在空间中找人仍得靠人类的智慧。我们删除手机里的微信,就怕万一我们被拘留,会被迫让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简称国安部)的干员看到我们的联络人与聊天纪录,但手机上的简讯纪录我们就删不太掉了。我们知道腾讯与中国移动随时可以跟国安部分享我们的情报。

▌本文为《黑甲山的微光:中国恐怖资本主义统治下的新疆,从科技监控、流放青年与钉子户一窥维吾尔族的苦难与其反抗》(脸谱,2023)书摘

再教育维吾尔族的运动,啃噬进社会生活的基本质地中。图为新疆喀什。 图/美联社

几个月后,我发了简讯给阿比利金,看他有没有察觉什么异状。一切正常。静候了一天后,我们重新开始见面,松了口气的我们想说之前肯定只是个巧合。我们抽着我们的穷人牌红河烟,嘲笑自己的杞人忧天,然后重操起茶跟小说的旧业。阿比利金说:

二○一四年,由拘留营构成的再教育系统才刚起步,而其主要锁定的是乡村地区的维吾尔年轻男性。当时的阿比利金从来没想到仅仅三年后,他与另外一百五十万人会被认为不可信而被送进营区。

我们通常是茶馆九点一开门的第一组客人。有时候迟到几分钟,我会隔着街看到阿比利金低声咕哝,咒骂我浪费他时间。但即便如此,等到了桌前,我还是会看到他已经帮我买好了人民币两元的茶跟他知道我喜欢的中东芝麻酱卷。

做为一名没有充分就业的年轻人,他能做的事情其实不多,顶多就是应征工作,不然就是见他最好的朋友巴图尔或我,然后聊文学及政治。我们就这样熟了起来。我要是一两天没跟他碰头,他就会打来问我人去了哪里。他很保护我们的友谊。不乐见我花太多时间在其他不在他朋友网络中的维吾尔男性身上。

正午时分,巴图尔跟另外一个朋友会来加入我们,然后我们会一起去吃手拉面或当地一种叫做polu的手抓饭(中亚其他地方叫pilaf)。到了晚间,我们常精心计划要去哪里吃点什么。争论究竟要去公园嗑葵瓜子,还是去打撞球。我们会在外头待到很晚,就为了聊哲学、聊浪漫的爱、聊到有人寻短,聊音乐。我们聊到乡下有人失踪,聊到抗议跟寻仇杀人,聊到警察无差别对群众开枪,聊到监控系统,聊到政治教育营,还有国家政策如何让汉族发财,但却拦着维吾尔族不让他们做生意当老板、找工作,或甚至不给他们稳固的权利成为城市的一分子。

你永远不会知道谁在替警察办事。而且要是聊起政治,话题免不了会在两三分钟内变成在讨论压迫。再过几分钟,就会有警察抵达现场,就会有人被抓。图为中国警察在新疆和田路边盘问路人。 图/美联社

中国国家政策让汉族发财,但却拦着维吾尔族不让他们做生意当老板、找工作,或甚至不给他们稳固的权利成为城市的一分子。图为乌鲁木齐街头。 图/美联社

我们聊到约聘的协警如何开始在临检中扫瞄维吾尔年轻人的手机跟通行证,聊到维吾尔族的公寓受到的常态性检查,包括他们会扫瞄被贴在门口的二维码,然后用可以勾选的数位检查表去一一核对住户成员。在黑夜中,在公园里,有包塑胶袋装的喀什口味白葵瓜子在手,加上有麻吉的朋友相伴,那感觉就像我们脱离了人民反恐战争,上述话题都可以畅所欲言似的。

二○一五年二月,事情开始生变。在他南疆老家的村子里,阿比利金的兄弟遭到羁押,事由是他的智慧型手机被扫瞄出宗教经文。阿比利金开始夜不成眠。他会哭着听母亲叙述弟弟是怎么被抓。为了他为何不想回乡下支撑家计的事情跟父亲起口角。他说现在只要有不认识的号码打来,他的心就会开始砰砰跳。有好几个礼拜,他没有跟我见面,只在他阳春到不能再阳春的钢筋混凝土公寓里踱步,想东想西,担心着未来。

再教育维吾尔族的运动,啃噬进他社会生活的基本质地中。为了让阿比利金的兄弟能闪避掉罪名是「宗教极端主义」的五年徒刑,阿比利金的家人缴纳了一万元人民币给警方。他兄弟因此被改送到再教育营。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监控系统就从幻影般的警察线人进化成锁定身边家人的智慧型手机扫瞄技术,再进化成再教育营与人脸辨识监视器。

即便有这种种监控,巴图尔等友人还是硬要阿比利金离开公寓,出来走走。我们逼着他重新加入晚餐的聚会。虽然有监控系统、有亲友开始消失,反殖民的友谊仍让他们虽屡败屡战还是愈挫愈勇地继续过着年轻男性孤身在城市里独立自主的日子。这本书要讲的就是人如何无畏于圈禁、贬低与最终的剥夺系统,持续他们的生活。

这种紧缩的社会控制系统固然看似是中国西北所独有,但其实汇集在阿比利金身上的种种力量,某个程度上,是由全球近期在资本主义边疆创造上的发展所形塑。如当代资本主义理论家(Berardi 2015; R. Benjamin 2019; Wark 2019; Zuboff 2019)所告诉我们的,智慧型手机已经在二○一○到二○二○年间成为一种追踪装置,而这种追踪装置可以将生活经验与行为搜集成「剩余数据」,然后将数据转变成能塑造社会生活的预测产品。

《黑甲山的微光》让这批理论──也就是肖莎娜.祖博夫(Shoshana Zuboff 2019)所称的「监控资本主义」,检视了女性主义与去殖民思想近期对当代资本主义与殖民主义的共构──进行对话(Coulthard 2014; Bear et al. 2015; Byrd et al. 2018; Rofel and Yanagisako 2018)。

由国家出资、民间出力打造的监控系统,在中国西北抓着数百万穆斯林,将他们变成恐怖资本主义的客体。图为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第三看守所外门,占地超过220英亩,估计至少关押着1万名囚犯。 图/美联社

这本书要讲的就是人如何无畏于圈禁、贬低与最终的剥夺系统,持续他们的生活。图为乌鲁木齐。 图/美联社

这个过程让《黑甲山的微光》探索了一个由国家出资、民间出力打造的监控系统如何在中国西北抓着含阿比利金在内的数百万穆斯林,将他们变成恐怖资本主义的客体。以二○一一到二○一八年在中国西北的维吾尔自治区,逾二十四个月的民族志研究为素材,我检视了当时从中国科技工作者处取得的政府文件与报告,还有中国警方的内部报告。根据这批证据,《黑甲山的微光》一书揭示了穆斯林的社会生活,尤其是维吾尔年轻男性的社会生活,已经在由中国科技工作者跟协警负责设计与实施的各种系统中出现了根本性的变化。

整体而言,本书思考了中国国家主导之民间科技发展的崛起,并据此就「朝着资本累积的科技──政治系统而去的一场全球性转向」做出了大格局的主张。至于在较为特定的讨论上,本书思索了数位媒体监控在政治控制与经济成长上所扮演的角色。这个监控系统呼应了政治体制变迁的过程,这点亦可见于其他反恐运动,但此例中比较特别的是这系统尝试用监控与不自由的劳动来生成一种知识论上(即认知上)的转变。知识的产出与其所支撑的社会生活,是当代资本主义与殖民计划的终极目标。

这些讨论的核心是我对科技政治系统──此处被视为国家出资的科技编程被对位到维吾尔的社会再制上──用来创造资本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的一次检视,而我检视的方式是去问三个互有关联的问题:当有利可图的国家合约被授予垦殖者企业,由企业来建立并部署科技,并借此去监控管理维吾尔男性跟其他族群时,维吾尔族的生命价值会出现什么变化?这种系统的实施是否能够被视为一种放大版的剥夺过程?最后,恐怖资本主义如何使用物质与数位的圈禁系统去把他们的目标群体控制在一地,进而生成新形态的自律与劳动力供民间制造业利用?

在探讨这些问题时,我主张恐怖资本主义的体现是透过数位圈禁、族裔──种族化的贬低,也透过物质性的剥夺。我展示了城市的科技生活如何把维吾尔族拉进市场经济,也拉进一场让人在都会社会中易于辨识的任务中;另一方面,同一种科技生活也把维吾尔族拉向了新形态的伊斯兰「正行」 (orthopraxis;正确的作法)与身分认同中。这些剥夺与重新定位的力量,催生出各种形式不同且相互竞逐的自我塑造,以及各种能让自己被察觉的手段,而这些不同的形式与手段,又把他们拉往了相互竞争的方向。

当有利可图的国家合约被授予垦殖者企业,由企业来建立并部署科技,并借此去监控管理维吾尔男性跟其他族群时,维吾尔族的生命价值会出现什么变化?图为中国武警在新疆乌鲁木齐一处清真寺外巡逻。 图/美联社

恐怖资本主义如何使用物质与数位的圈禁系统去把他们的目标群体控制在一地,进而生成新形态的自律与劳动力供民间制造业利用? 图/美联社

我还主张有件事很重要,那就是我们要超越经济主义的各种框架去理解资本主义,将资本主义视为一种从不停止扩张、体制化的全球社会系统。透过将我的分析拓展到与女性主义跟去殖民分析脱钩的规范性经济讨论以外,我展示了维吾尔的社会再制本身──以各种形式支撑着市场活动的无偿劳动与精神付出──即为这个系统的主要涵盖范畴。维吾尔的家庭与同性友爱关系,原生的指导模式、宗教与文化活动,还有基于土地的人际关系,都是数位圈禁与价值贬低的目标,导致的结果是让系统的受益者斩获新形态的科技财产与资本累积。

透过用生命政治的角度去解读当代安防系统,我证明了在这空间里所被建造起的东西,并不光是拘留营那么简单──即便拘留营确实是大部分学术与媒体关注的焦点。事实上,该地区全体的穆斯林族群,包括不少哈萨克族与回族穆斯林,还有比哈萨克族跟回族大上许多的维吾尔族,都免不了受到诸多改造社会之科技的广泛影响。让再教育营区得以出现的系统究竟给人什么样的实际生活体验,是我关注的重点,我借此展示维吾尔的社会生活如何在通往穆斯林群体遭关押的那些年中,广为受制于各种形式的剥夺。

这篇引言,首先把这本书定位在对种族化资本主义跟垦殖者殖民主义的整体性探讨。本书首先主张的是恐怖主义一词启动了族裔──种族化的崭新序列,并说明这一点如何推动了殖民剥夺的过程。透过把中国的国家形成置放在殖民论述中,本书先勾勒出了毛泽东式的多元文化主义如何让位给科技──资本主义式的边疆创造,然后又把这个系统中的「科技──政治」复合体,放进晚近以监控资本主义跟去殖民女性主义角度去分析经济的学术研究里。

最后,引言会介绍本书的倡议,那就是从维吾尔年轻男性的立场与作法去检视这些系统,可以让我们进一步看清在新形态的种族化与反殖民求生过程中,性别所扮演的角色。

本书认为积极的「跨种族见证」做为一种手段,可以催生出一支小型的「拒绝政治」。

新疆地区全体的穆斯林族群,包括不少哈萨克族与回族穆斯林,还有比哈萨克族跟回族大上许多的维吾尔族,都免不了受到诸多改造社会之科技的广泛影响。图为乌鲁木齐街头壁画。 图/美联社

《黑甲山的微光:中国恐怖资本主义统治下的新疆,从科技监控、流放青年与钉子户一窥维吾尔族的苦难与其反抗》

作者: 戴伦.拜勒(Darren Byler)

译者: 郑焕升

出版社:脸谱

出版日期:2023/07/29

内容简介:「黑甲山,乌鲁木齐又一处因「贫穷」与「落后」被铲平的穆斯林社区,曾经唯有在这里,他们才是自由的。」《新疆再教育营》作者、人类学家戴伦.拜勒历时8年以上,记录21世纪中国恐怖统治下的维吾尔族男性在一座城市里的流亡、梦想及抵抗。「诉说他们的故事,让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自知会被捕、被『消失』,让我们能一面看着他们的社会生活崩解,一面仍勉力将之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