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一个遭全民抛弃的传统庆典
每年农历二月,各地都有人头攒动的赏花活动--花朝节。然而,这个名义上的传统节日实在是缺乏存在感,让人觉对熟悉又陌生。
说是熟悉,因为总能在相关报道中,看到一大串“自古以来”的文字介绍。
说是陌生,则是因为除新洲等个别地区,大部分能跳广场舞的老朋友们,都对这个节日闻所未闻。
对于花朝节起源的解释 主要来自《陶朱公书》
一般来说,人们往往引用《陶朱公书》“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断定花朝节源于春秋时代。这就属于典型的望文生义。毕竟,《陶朱公书》就是《陶朱公致富奇书》的简称,实际上是到明朝才出现的托古著作。因为“坊间书商以有利可图,便不断变换书名,增添材料,托名于古人”,则是当时的市场通病。
另一种流行说法,来自南宋陈元靓的《事林广记》。其中的前集卷二《节序类·花朝》,引晋朝人周处《风土记》“浙间风俗,言春序正中,百花竟放,乃游赏之时”,称花朝节诞生于三国两晋。但根据今人考证,这本《风土记》实际出自宋人之手,所以假说无法成立。
白居易的《琵琶行》也被用来解释花朝节
即便在“花朝”一词满地走的大唐,也不能见得风就是雨。白居易《琵琶行》有“春江花朝秋月夜”。《旧唐书·罗弘信传附罗威传》“每花朝月夕”,都有“花朝”的字眼。但有“花朝”不等于它就是“节”。细心的读者或许会发现,原文中的“花朝”与“月夜”“月夕”对仗。明朝人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中提出,“花朝”在二月十五、“月夕”即八月十五中秋。但众所周知,每个农历月的十五都是月圆之夜。更何况中秋习俗的流行至少到了宋代才有确切记载,而唐人并无过中秋习俗。因此,文中的“花朝”仅仅是指鲜花盛开的早晨。连时令都谈不上,更无法称之为节日。
明朝历十年间的彭大翼,在《山堂肆考》卷二载“唐武则天花朝日游园,令宫女采百花和米捣碎蒸糕,以赐近臣”。相传,正是武后开创了花馔,并由此衍生出花朝节。但同样出自明朝的刘侗、于奕正所著《帝京景物略》卷二《春场》,有一段打脸的文字。根据其介绍,“花糕”就是我们今天所吃的重阳糕。重阳节与花朝节差了大半年。如果不是《熙朝乐事》以讹传讹,武后游园的那个“花朝日”,没准是个菊花盛开的早晨。
稍有常识的朋友都知道 花糕是重阳糕的别称之一
明朝人谢肇涮的《五杂俎》卷二《天部二》,分析了唐时二月的节日情况:唐德宗以前,世上巳、九日皆大宴集,而寒食多与上巳同时,欲以二月名节,自我作古。李泌请废正月晦,以二月朔为中和节。可见唐以前,正月晦寒食,皆作节也。夫晦为穷日,寒食禁烟,以之宴会,皆非礼之正。而二月十五,自有花朝节,足敌中秋,何邺侯不引此,而另作节名?宜其行之不久也。按道经,以二月一日为天正节,八日为芳春节,蜀中以二月二日为踏青节,则安得谓二月无节也?
由此可知,最迟至唐德宗即位,花朝节也不是重要节日。反而是新确立的中和节,有诸多与花朝节类似的风俗。例如花神崇拜、护花活动等重要的元素,也逐渐流行起来。
花朝节的几大元素 都在唐朝中后期成型
武昌起义后 花朝节迅速没落
不仅起源成谜,花朝节还经历过不明原因的没落。1911年,随着武昌起义的一声枪响,不仅“鞑虏”被成功“驱逐”,连看似无关传统节日也顺带没落。
有学者据此分析,此乃清末民初的帝国主义船坚炮利,导致文化入侵冲击本土传统节日。但这显然无法解释,为何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小年等一系列传统节日依旧坚挺地活到现在?唯独花朝淡出视野,连老一辈都丝毫没有相关童年记忆!
小冰河期说十分盛行 但气温涨跌难以与花朝节兴衰完全对应
另有一种看起来相对靠谱的说法来自气候因素。明朝中后期,由于小冰河期到来,北方“料峭余寒”导致“寻香而扑蝶无期”。既然寒春让百花不再绽放,自然少去了许多花朝节的乐趣。
这一说法依旧存在明显的缺陷:即使气候相对转冷,也到不了鲜花大面积灭绝的程度。更何况在广大南方地区,特别是有着深厚花朝节文化基础的江浙一带,在这一时期依旧春暖花开。但这里的花朝节还是逃不了没落的命运。可见气候转冷只能是催命符,而非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致命剂。
疑似同化了中和节的花朝节 也疑似被清明节所吸收
此外,还有理论认为花朝节如寒食节一样,被清明节同化。至于为什么花朝节被清明同化,而不是相反?不妨看一看与之命运相同的寒食节,发现令人头痛的习俗本身才是最大问题!
比如强调忆苦思甜的寒食节,要求百姓只吃冷食,对习惯过节就下馆子的现代人而言无疑是一种痛苦。相比之下,清明节富含踏青的娱乐成分,虽然要寄托哀思但那也是自家亡人,故而给亡魂磕头烧香算不上吃苦受罪。近代前辈虽物质条件不如后世,但趋利避害的本性是相通的。寒食节遭人遗弃必然在情理之中。
为了劝农 皇帝老爷也会亲自下场玩cos搞宣传
花朝节看似充满诗与远方,实则同样有令人头疼的习俗--劝农。例如被用来论证花朝节起源的《风土记》,就提及,“宋制,守土官于花朝日出郊劝农”。除此以外,《梦梁录》卷一《二月望》《吴郡岁华纪丽》《东安县劝农文》等都记载有花朝劝农之事。
当然,劝农的历史远比花朝节更加久远。正所谓无粮不稳,只要是智商在线,大多数皇帝都会对关系统治根基的农业生产甚是关心。譬如明宣宗就曾作《花朝诗赐兵部尚书张本》,告诫官员要把握农时,督促老乡们认真完成生产工作。
花朝节往往是朝廷年度劝农活动的开始
正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与祭祀花神相对应,这一天也要祭祀土地神,给劝农活动增加仪式感。《淳安县志》卷一载:花朝二月二日,东西坊市为会务以华丽相高,其间有露台,甚奇巧,然亦观上人好尚而为之,乡间于是日祭里社。
但无论统治者如何包装,也改变不了其作为节日,竟公然鼓吹劳动人民应努力干活还领不到加班费的反动实质。试想一下,当屏幕前的您幻想花朝大好时光,约上三五好友一起踏春赏花,穿上汉服免费游园。突然耳边一个声音响起:×丝醒醒!该种田了!您还会喜欢这个节日吗?!
由于自带强制生产属性 花朝节自然容易引起抵制
花朝节需要一个硕大的农业社会做基础
不过,帝国主义的船坚炮利并非毫无影响。由于社会近代化与经济工业化,瓦解了花朝节流行的阶级基础,使之赖以延续的习俗不复存在。厌恶它的农民阶级慢慢翻身,喜欢它的科举阶级也丧失了铁饭碗。
在朝廷统治下的古代农耕社会,广大劳动人民为了饭碗,只能每日撸起袖子裤腿下地。至于朝廷的文武百官,则可坐享其成感受节日愉快氛围。民间并非没有庆祝活动,但也仅限于文人雅士的饮酒赋诗,跟真正底层劳动人民无关。
文人雅士怎么能不喜欢花呢?
花朝节的兴起 与宋朝社会结构发展脱不开关系
我们回顾历史就不难发现:宋朝不仅科举制更为完善,官僚体系也更为庞大。从而壮大了在花朝节上赋诗的文人队伍,也提供了花朝当天劝农的严密制度。但到民国初年,不管是吟诗作对的科举文人,还是无孔不入的劝农官僚,都跟着清王朝一同成了历史名词。从中不难看出,花朝节的兴衰与科举-官僚制的兴衰有着正相关。
在众多走向没落的花朝节之外,武汉新洲花朝节是罕见的“活化石”。其作为特例的原因也很简单,这里的花朝节其实是大型庙会集市,与2010年后各地“复活”的花朝节不是一个画风。无独有偶,北京丰台和南京雨花台的花神庙曾是花朝节祭祀花神的场所,花朝节没落后,其旧址前同样有花农卖花。
新洲花朝节充满了庙会集市的画风
以上关花闻名的大理,也在网络界传出有个“花潮节”,又称“朝花节”。如此奇葩的名称,本地的老奶阿爷们自然是不知所云,毕竟当地的此类节日,多以农历某月某日为名,或称“××会”。相关网文所引用的《大理县志》倒头来“出卖”了网文作者自己:县志原文中并未明言相关日期被本地人称为“花潮节”“朝花节”或“花朝节”,只言是“春会”或“太平会”,节日内容是陈列古玩跟盆景,同样与一般认知中的花朝节相去甚远。
而且,县志提及的“春会”或“太平会”流行地区非常局限,仅位于今大理市(注意不是大理州)的部分街区。而县志一并记载的、类似规模的其他庙会、集市等活动,也有数条之多。显然,“春会”或“太平会”并非当地的重大节日,也无关花朝节。
某百科上的“朝花节”
综上所述,凡此种种皆因顺应市场与社会而生,或随旧有的秩序而亡。一如曾经辉煌的云锦,也因帝制与等级制的消亡而走向衰落,而又借着市场化的东风重新占有一席之地。
一个节日乃至一种文化的兴衰,自有其背后的规律。理解其中历史演进的逻辑,不必为那些没落而“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