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上的一本书 在遥远的小岛上生活 陪伴我的只有一本书

洪范出版《许地山小说选》书影。(图/讲义杂志提供)

「如果你飘流到荒岛,只能选择带一本书,你会挑哪一本?」

这是和阅读有关的考古题,我不只一次被问过,也经常开玩笑对人提出这个问题。被我问到的人总会认真思考,慎重说出一本他们心目中最重要的著作,然后也必定反问「那你呢?」。此时,我就会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到荒岛只能带一本书,我当然是带《野外求生手册》呀。」

每回都在白眼、搥打或噗嗤一笑后结束这个话题,但没人知道,我真的有过这种经验─在遥远的小岛上生活,而陪伴我的只有一本书:《许地山小说选》。

那是三十年前的旧事,我和一群抽中金马奖的衰鬼来到外岛东引。有人说外岛兵很凉,有喝不完的酒和用不完的时间,爱看书的人想把金庸全集或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看完都不成问题。但踏上这座不到四平方公里的小岛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日复一日的出操、构工、战备,没空闲时间不说,更大的折磨是没有个人空间。

在岛上前三个月,我唯一能摆放私人物品的地方,就只有寝室里的内务柜,大小跟火车站的中型置物柜差不多,而且里面可收纳的东西和排放的方式都有严格规定,唯一允许放在内务柜里的「书」,大概只有蓝色塑胶封皮的「莒光日作文簿」。

入伍将近半年,我没读过任何一本书。

其实岛上不是无书可看,在中正堂旁边有座「志清图书馆」,里头应该有些藏书,只不过平日我们不可能离开营区去图书馆,而假日又得把握不到十个小时的放风时间尽情玩乐。想看书的人,大概都是钻进南澳街上的租书店,花几块钱租一本漫画坐在店里的矮板凳上,重温一遍《城市猎人》或《七龙珠》。和老板够熟的人,还可以从店后头借出《花花公子》或《阁楼杂志》,带回连上供老鸟传阅。

当兵前的我一个月可以读两、三本小说,那是学生时期养成的习惯,每晚总鞭策自己至少要读三十页文学名著才可以睡觉。到外岛后,这多年未曾改变的睡前仪式被打破了,就寝前的阅读时间被晚点名和菜鸟最害怕的「晚点名后的晚点名」取代。日子过得紧张忙碌,心中却有个空洞不断扩大,尤其在深夜站岗一个人看着漆黑海面想念家乡人与事的时候。那是一种相当绝望的感觉,以为这两年大概就是这样了,失去了阅读,只能看着自己的文学梦愈离愈远。

直到这本书的出现,才让我在绝望中得到了救赎。

这本书为什么会出现在外岛东引?我怎么也想不通。时日一久,三十年后的我也差点要遗忘或怀疑起这本书的存在了。

于是我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的地方找到这本《许地山小说选》。书果然还在,只是旧了,纸张发黄得厉害,书边还长出密密麻麻的褐斑。不过书封的情况还算良好,黑底黄字的书名,以及淡绿色的「杨」、「牧」、「编」三字,仍清晰干净地位在铅笔画的许地山肖像上方。

以前的我总会在买来的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注明几年几月在什么地方购入,再端端正正盖上私章,俨然以藏书家自居。这幼稚的行为在进入职场工作几年后就消失了,可能因为懒,可能因为后来常在网上买书无实体地点可记,更可能是因为书渐渐多了,已没有那么珍贵的感觉。我不确定这本书上有没有留下我当年的丑字和银行开户用的印章,翻开尾页,果然有,上头写着:「80年12月27日购于东引」。

十二月二十七日是什么日子?我努力回想。那天不是假日,我是因为接了连上业务才有机会离开营区。那时我接的是采买工作,奉命到岛上最大的聚落南澳村买菜,替连上弟兄代购洗发精、沐浴乳、擦铜油、泡面、绑腿带之类的生活日用品,外加送洗衣物和投寄信件等服务,这才有机会在「亨裕商店」买到这本书。

「亨裕」不是书店,而是岛上较具规模的日用品店,吃的喝的用的任何能想到的东西里面几乎都有。我的记忆应该没错,《许地山小说选》确实是在「亨裕」买到的,那天是我接任采买的第一天。

当我走进亨裕商店,在开放式货架区替同袍挑选商品的时候,意外发现店里竟然还有一座高高窄窄的书柜,架上层层叠叠排满了好几百本书。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你走进家里附近的生活百货商店,发现有一个书柜出现在一堆锅碗瓢盆清洁用品五金工具和零食饮料中,展示各种新旧书籍任君挑选。

不过这个发现只能算是惊奇而非惊喜,因为一眼望去,架上陈列的大多是武侠罗曼史心灵鸡汤之类的畅销书,没见到比较像样的文学作品。就在我失望准备移动到下一个货架时,我突然在书架的角落、不到两公分宽的空间中,瞥见了这本书书背上的「文学丛书」几个小字。当时《许地山小说选》就是这么奇怪地出现在那里,只有自己一本,没有其他文学丛书同伴,孤零零地被上下左右的大众读物包围。

坦白说,在那之前我没读过许地山的小说,甚至连这位作家的名字都很陌生。但那天我毫不考虑立刻买下了这本书,不只是因为它是架上唯一一本洪范书店出版的书籍,也不只因为上头有杨牧推荐。最主要的原因是,这本书竟让我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它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也不该一直被留在这个地方。如果我不买下它,天知道它还会在百货商店里待多久时光。

我从没这样买过书,像买菜一样把这本书和一堆日用品放在柜台结帐。我没撕去书封底的价格标签,隔了三十年,仍可清晰辨识当年一百六十元的售价。书是七十四年三月出版的,版权页定价写的是一百五十元,它花了六年时间漂流到岛上,应是回头书或旧书,可是在外岛非但没打折还被多加了十元。购入价超过书原本的定价,这也是目前为止仅有一次的购书经验。

就这样,许地山跟着我住进了东引的营区。他是台南人,三岁离台在闽粤长大,燕京大学毕业,曾任北大、清华教授。沈从文说他是「另外一个国度的人,说着另外一个国度里的故事」,但我读他的小说却觉得相当亲切。可能是他曾留学英美,也曾赴缅甸仰光生活数年,尝尽漂泊离散滋味,因此在他的作品里经常可见船舶、海洋、航行与漂流,故事中总有浓稠到无法切断的亲情、爱情与故园之情,例如〈海世间〉这段描述:

船离陆地远了,一切远山疏树尽化行云。割不断的轻烟,缕缕丝丝从烟筒里舒放出来,慢慢地往后延展。故国里,想是有人把这烟揪住吧。不然就是我们之中有些人底离情凝结了,乘着轻烟飞去。

或许是自己那时刚拥有搭船远离家园的经验,当我看到许地山这段文字,整颗心顿时惆怅纠结了起来。虽然他有些小说笔法用的是十九世纪西方流行的叙事模式,感觉有点陈旧,但在情感的表现上却极其真摰,也相当真实,可以跨越迢遥时间,抚慰了当年在东引岛上的我。

那年外岛虽尚未裁军,但编制人员已有不足的现象,时常出现一人身兼两、三项业务的情况。我除了当采买,还接下了政战文书职务,总算有了自己的空间,不必再躲到厕所看女友写来的信。

我有了一张小办公桌,桌上有台灯、军用电话、泡面用的钢杯、一台CD随身听和两个外接喇叭,以及一个用来摆放各式公文和教战守册的小书架。许地山的这本小说选也被我放在书架上,成为辅导长室唯一的一本文学读物。在不知道多少个部队已就寝的夜晚,我利用加班结束后的一点点空档时间,听着娃娃〈飘洋过海来看你〉或林忆莲〈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翻开许地山的小说读上几页,就这样靠着这本书支撑过破冬前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许地山幼年离开台湾,一生只回台数次,都是短暂停留,并未落叶归根。而他的这本小说选在台湾本岛诞生,和我一样漂洋到外岛,在我退伍后跟着我回到台湾,在我的书架上一住就是三十年。许地山四十九岁过世,不知不觉,我已活得比他还老了。书封面的许地山肖像永远停留在盛年的相貌,而他的这本书却渐渐发黄褪色,长出斑点,和我一起变老。

我把这本书擦干净,小心翼翼放回书架上层。想著书的漂流与自己的这段过往,不得不承认人生不只人与人有缘,跟书也是如此,甚至影响更巨。

本文作者:何致和

(本文摘自《讲义杂志8月号》)

《讲义杂志8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