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在初恋的岛上)

(时报出版提供)

瑞米去了异乡,却也来到了故乡。

瑞米抵达巴黎,出了戴高乐机场。空气冷冽,一种异国的感觉,周遭一切都如此新奇,人们的谈吐,法语的腔调,他觉得自己像从外太空来的人,他的人生重新下载中,所有的事物及印象正不断地记载入他的脑里。

他住进十三区中国人开的小旅馆,但很快他又搬到Pigalle,已经都下雪了,他脚上还穿着夹脚拖,他邻居老太太好心地指指他的脚。「您不冷吗?」他听不懂法文,老太太做了一个因寒冷而抱胸的动作,他笑了,他学她说话,Froid,Froid,Froid,并抱着胸。

他从此和老太太成为朋友。她邀请他到她家,请他喝热巧克力,并送了他几双她逝去丈夫的袜子,他不愿但勉强接受,说好再度拜访。「快去买双鞋子吧,」瑞米很想拥抱她,因为她分明像他的外婆。

他去买了新球鞋,在卢森堡公园里走着走着,暖冬的太阳使他坐下来,看着公园里的孩子玩耍,他想打电话给外婆。但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人在哪里,终于还是没打。

他走过米拉波桥上,看着巴黎自由女神像,沿着塞纳河岸,他要到蓝带厨艺学院,那座闻名的学校,瑞米用外婆给他的钱交了一期学费,他算了一下,钱只够在巴黎生活一年,他不在乎学校的名气,他只想开始,从某一个点开始,重新出发。

学院接待人员很客气,也有一位会讲中文的秘书,事情其实很简单,他缴了学费,决定念二年学位,包括了甜点制作,「您将可以全方位了解法国餐点的精髓,」主任是位彬彬有礼的一位绅士,他用英文说了好几次:We welcome you.

瑞米住在Pigalle的房子是栋七层楼的老公寓,这是以前奥斯曼建筑时代的建筑,顶楼是佣人房,并没有浴室,只有一个公共厕所。瑞米都可接受,但唯一的问题是他无法淋浴,他是一个爱洗澡的人,以前在监狱里就有人质疑过他,为什么常洗澡,他无法回答,可能是他的嗅觉敏锐,他不喜欢闻到任何异味。

「那就到我家来洗澡啊,」他的老太太邻居这么建议他,并且请他准备一些换洗衣物,「浴巾、肥皂就不用了,我这里都有。」

为了洗澡,瑞米常拜访老邻居。老太太都会煮菜请他吃,瑞米小时候曾听过一个替他妈算命的人说过,那时他们不知道他在另一个房间,那人告诉他妈,「你儿子命大,但人生起伏也大,」他好奇地听下去,「不过,有一件事还不错,他一生口福特别好。」

当时他心里觉得此人胡说八道,母亲还付他大把钞票,但在巴黎,他突然觉得那人说得很准。

老太太喜欢说话,瑞米开始听懂一些句子,但他觉得老太太好像在重复一些过去的事情。他就这么学起法文。她有个儿子,但她多年没见过他,她丈夫已过世卅年。

他认真上厨艺课,凭着记忆,记下每一个老师的动作和食物的色泽及调味汁的浓稠度,他像照相机般地在心里记下每一个细节,用他最敏锐的感官,他的鼻子和嗅觉,他快速地在笔记本写下料理次序,虽然并不完全听懂老师的法文,但他觉得自己理解内容。

瑞米在脑海里默背复习他学的第一堂课,是芥末兔肉生炒马铃薯片。由于他住处厨房很简陋,兔肉也很难在一般超市买到,他背着自己的草稿,查着菜单上的法国字。像在桌上弹练钢琴,他在内心的厨房煮了一次那道菜。

名厨老师是个不温不火的中年男人,带着蓝带厨师帽,又留有他极具特色的白胡子,看起来便威严十足,也很专业。他认为瑞米法文不够好,应该去上专门给中国学生开的厨艺课,那里会有同步中文翻译。瑞米对此事很执着,他不肯。

「来,你来切洋葱。」有一次,名厨突然指着瑞米,他选的洋葱也不是台湾常见的洋葱,而是更小的夏洛特葱,瑞米在狱中切过洋葱,他动作算熟娴快速,但夏洛特葱他并没切过,再加上使用的刀法和厨师不同,厨师冷笑起来,「零分,零分,」他讲了好多次零分(Zero)。

瑞米听懂零分这个字。他放下刀,退到一旁,厨师对着他说了一堆话,瑞米没听下去,他眼前的画面让他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天,他父亲在他面前的指责,当时他脑海完全冻结,他也是一个字都没听下去。

瑞米离开了厨师教室,他到更衣室换了便服,把学校制服置入箱柜,就离开了学校。

那几天巴黎大雪积了好几天,往塞纳河岸边,车辆都拴上铁链,车子驶过,雪渍化成黑泥,溅到他身上,他又一个人来到寒风瑟瑟的米拉波桥上,他看着雪花片片地飘下,他想起那个叫江咏云的女孩,他不知此时此刻她在哪里,在做什么,但那思念中既痛苦,又有一丝甜蜜,年少的他狂热地爱过她。

还好他穿着球鞋,虽然也不适合下雪天,但是至少是一双鞋,好几次他差点滑倒,他一路走回家。他想去邻居老太太家洗个澡。

来到她家门口,他发现自己的球鞋都已全湿了,正在想老太太会跟他说什么,他按了好几次门铃,他看着自己的湿鞋,并往门口一张地毯踏了几次,他想把鞋子踏干净些。

公寓没人回应。他等了许久,门一直安静静地对望着他。

他走下楼,到附近的阿拉伯店、水果店,甚至更远的鲜花店,但都没有老太太的身影,他再度回到公寓,再次按下电铃,仍然无人。他仔细倾听,把耳朵贴着公寓的老门,厨房的收音机倒是一直微细地播放着新闻,听不清楚,但他知道老太太平常都开着收音机,她的收音机似乎像一种陪伴,已经是她的背景。她似乎不曾关过收音机。

就在仔细倾听收音机内容时,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他下了几步楼梯,问那个他曾见过的邻居男子,「您这几天有见过楼上的夫人吗?」那人想了一下,摇了头,他拿出他的钥匙,便开门进入自己的家,瑞米因此又上了楼,他还不知该做什么。

过一会,楼下的邻居男人走上来,「哦,您还在,平常有时我会听到楼上有一点走动的声音,但你刚才一问,我想起来,确实这几天我再也没听到什么声音,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他们面面相觑。

男人报了警,瑞米和那人回到他的公寓,二人站在阳台上抽着烟,不但吐了烟也吐著白气,瑞米觉得阳台上好冷,他突然有个预感,老太太可能已经出了事。

你知道她有儿子吗?邻居男人问他,「我猜他们的关系不好,」他说,有一次他听见一个男人甩了她的门,在离去前怒吼,「你这吝啬的老女人,带着你的钱去坟墓吧。」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她儿子的事。

那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没聊什么,她说,她年轻时会跳芭蕾舞。

瑞米告别男人,回了住处,再过好几天,他接到警方电话,他们破门而入,老太太安东涅特已经过世了,她躺在客厅地板,身旁一只中东制的大茶壶,那是一只铜制的大煮壶,上面置放一把茶壶。

茶壶就斜摆在地板上,茶壶已经和煮壶分身,老太太已经停止呼吸,法医也来了。初步判断,已经死亡一周以上了。

天空灰灰的,雪倒是停了,他一直没再去上厨艺课,应该是自尊心吧,他不是畏惧,就是想反抗。从小的屈辱,在他心里慢慢长成一种硬茧,他知道他心里有什么不对劲,他是一个有「过去」的人。

学校的行政人员玛格丽特打电话给他,「明天来上Cassoulet的课吧,来吧,」他嘴硬没答应,私下早已做了准备,买了小洋葱和蔬菜,用学校买的刀子试切,并且将这些蔬菜置入锅里面煮,顺便做为自己的餐点,他的刀法越来越不错,他是看视频学的,并反复模拟,他想念他在监狱厨房用的那把大切刀,那是他熟悉的刀子,可惜走时不能带走。

在玛格丽特的鼓励下,瑞米回了学校上课,虽然不再与名师有什么冲突,他退到距离较远的地方,名厨也不再和他对话。

他上课非常用心,用法文背食谱,尤其注意的是动词,habiller,Passer,食材名称亦然,他用图片、凭感觉,他的厨艺学习一向非常视觉化,视觉对了,因为他的鼻子很灵,一切就对了,味觉当然也有记忆,小牛肉加的奶油如果是一百克,那鳕鱼一定要二百克以上。 (本文摘自《我们(还在初恋的岛上)》,时报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