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三事以及遥远的岛(下)

图/翁翁

念书时的日子过得拮据惨淡,每天午餐只能以福利社的凉面或面包果腹,几位好交情的同学看不过去,常常找机会和我交换便当,说是吃腻了家里的便当,需要换换口味,我也就乐得装傻,以凉面换取鸡腿、排骨便当,也借机换换胃口。和同学在学校附近合租了楼顶的加盖平房,房东是浓眉粗眼操着浓浓山东腔的老芋仔夫妻,在一楼卖馒头凉面。得知是来自金门的小伙子,对我特别关照,每天送我卖剩的馒头,省下不少伙食费。

老山东说,当年随部队在金门待过,也经历过八二三砲战,他知道金门条件差生活艰困,但他说喜欢金门人的善良和勤奋、喜欢地瓜,当然还有高粱酒。而我老盼着周末来临,借着看望叔公婶婆之名跑去永和戏院旁的婶婆家,其实巴望着婶婶料理的美味餐食。六婶婆心疼我只身来台,没人照料,叮嘱我常常到家里吃饭,偶尔还私下塞给我零用钱。但都市人胃口真小,食物好吃可是菜量极少,只好小口菜大口扒饭,满足肚腹之饥。偶尔问起婶婆想不想念金门家乡呀?老人家总是淡然一笑;当然想呀,自己的故乡哪,随即红了眼框:我那可怜的孩子媳妇呀……

顺利找到工作,获得优渥于同侪的薪资,是毕业那年年底的事。原本应一位老师的邀请在他公司任职,后来争取到进入大型媒体服务的机会,实现了学校毕业后可以快速找到好工作的承诺。但第二年就接获了兵单通知,虽然不舍,还是毅然辞去工作,提前赶回金门家乡,准备接受民防自卫队的训练。在金门先参加半年的自卫队,取得自卫队身分,可转服短期的国民乙种兵役。历来家乡届临兵役的年轻人都是这样走来,所以认分地回到岛上苦熬了半年,眼看就要达标,却在最后关头,国防部修改了新的兵役法规则,取消行之有年的战地国民乙种兵。

匆匆逃离岛乡回返台北,抽中海军舰艇兵三年兵签时,几乎要击垮我的意志,原本的想法是无论多苦多难的兵种我都可以承受,只希望快快挺过这一程男儿无可闪躲的役期。现在可好,连同先前返乡虚耗的半年等待,想到平白耗去三年半的宝贵青春,在茫茫的大海上敲铁锈、望海潮,真是难以承受之苦啊。

但一切又似乎不若想像中的困囧,金门籍的背景以及民间专长,在左营海军新训中心三个月的受训期间,除了连长,几乎所有长官都对于我这位来自前线的小兵十分眷顾。挟着美工专长,省去了所有兵操训练。南台湾六、七月的炎暑炙热,幸运的完全被排除闪躲。即使连长老看我不顺眼,但下至班长、排长、老士官长,上至大队长以及指挥官的倚重,以一个三等兵而言,可说享尽特殊待遇;既不用卫兵排班,没有武器装备,也不用早晚点名出操,每日就周旋在连部、大队办公室以及指挥部间,负责文书宣传制作,总算稍稍平抚了我苦命的三年役期。

海上泳训时,弟兄们见我迟迟未下水,都冷眼笑我是不是嫌海浪不够大,不屑下海呀?大伙认定我既然来自前线海岛,肯定是身手矫健的水中蛟龙一只,怎知道我这海岛长大的金门仔,无缘戏水的运命呢?事实上位在岛中央的老家,听得到数公里外海潮穿林声,却无缘贴近海岸,连海水滋味都没尝过;除了严密的海防驻守,防风林外是层层裹覆的仙人掌、铁蒺藜、再过去的地雷区……别说海上游泳,就算田里的小池塘,也在父亲千叮嘱万交代的戒令下,不能靠近戏水,免得被拉下水塘充当交替鬼。父令如山,我能如何学会游泳?结训前的冈山大行军,又侥幸担任随车补给兵,只需跟着卡车沿途接收受伤或体力不支的弟兄,卡车上吃喝不缺的完成三天两夜南台游,一度我都怀疑是不是祖先庇荫、福及子孙?

退伍后,职场拚搏,与交往多年的女友论及婚姻时,专程去苗栗客家庄拜访未来的丈人、丈母娘。老丈人原本没有什么意见,但一听我是金门来的小伙子,当下变了脸色。忧心忡忡质问女友:哪个对象不好找,怎么就选了个金门的?妳没听说女孩子嫁去金门后,就不能回来台湾了?那我和你妈再也见不到妳啦?这不行!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老丈人,一切都只是传说啦,金门其实没有这些规矩,虽说是前线,毕竟还是可以自由往来的,否则我怎能待在台北工作呢?老人家半信半疑。倒是擅长灌制香肠的丈母娘对我带去的金门高粱酒十分动心,嘟嚷着高粱酒好呀!灌香肠最对味。那年,两瓶58度金门高粱酒掳获了丈母娘芳心,我顺利迎娶了客家庄的美娇娘。至于后来精心挑选,孝敬老丈人的一瓶陈年黑金刚,在老人家做仙之后,妻子整理遗物,从他的橱柜里翻出连瓶带盒的陈年黑金刚伫立一角,看来热爱小酌的老人家自始至终不舍得开瓶。而陈年黑金刚历久不衰,平添了二十余载岁月,不折不扣成了经典等级的陈年老酒。

初次带妻子回岛乡是新婚后的半年,才踏入村庄,迎面而来的邻居结治嫂以她锐利的眼神,上上下下一遍遍扫描,瞪得妻子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伊私下捏我:你们金门人怎么这样看人啊?怪吓人的,我犯了什么禁忌吗?后来才知,结治嫂左眼新装置了一颗义眼,圆滚滚亮澄澄的人造眼珠子,永不需眨眼皮。接着,村人听说台湾来的新娘,全都跑来家里争看娇客,啧啧赞叹,那ㄟ生嘎这呢啊水?猴崽子你长本事啦,讨了这么妖娇的老婆,阿嫂啊!看你们家烧的好香,祖公有保庇呦!老妈乐得合不拢嘴。

两位女儿陆续出生,才有充足的理由说服家乡的两老,请他们搬来台北帮忙照顾小孩。其实私心希望老人家可以享享清福,放下农活,来台北过过悠闲的日子。但老爸显然适应不了,他埋怨公寓大厦像鸟笼无天无地,连外头刮风下雨都搞不清,出了门没方向,车水马龙不知该向哪儿走?还是金门家乡日子好过,看天过活自由自在,况且如今不需为了生活而打拚,哪还有比这时候更好的时机啊?待了个把月,他交代老妈留守台北帮忙照顾孙子,他要回家乡,回他耕植大半辈子的田地里画大笔,只同意每一季飞来台北看一趟儿孙。

民国八十一年,戒严松绑,封锁了半个世纪的岛屿终于解封。满心期盼,于是带着妻子和两位小女儿重返久违的海岛。从降落的飞机窗户望见海面上那片澄澈明亮,忍不住怀念记忆中的昔果山白沙滩,孩时和父亲骑着老马去海边驼沙子的深刻印象。即使只能在防风林外远远聆听海潮声,感受海的气息,仿佛海就在眼前。冷战那时,海边是只能想像却无缘接近的禁区,海防驻守,层层密布的铁蒺藜与雷区,我只能透过木麻黄发梢传来的风声,猜臆着海潮与风的分际。

迫不及待的前往海边,想亲临家乡的海岸,从小向往的洁白沙滩。但荷枪实弹的海防大兵坚守着出海的路口,不准放行。小女儿望着前方的蔚蓝与潮浪,咿咿呀呀哭喊着我想要去海边呀!几番交涉仍不得放行,只得颓然弃守。

海洋如此贴近,却又如此遥不可及,我们的海岛、我们的禁地。

多年来一直重复着一个航行海上的梦。无法确定的是,究竟是曾经的经历,或纯粹只是一个想像的梦的情境?在登陆艇甲板上的露天厕所,那种引海水冲刷式的排便沟渠,像小时候岛上公厕常见的直排式小便沟槽。内急,仓促脱下裤子的那一霎那,身分证与出入境证从口袋滑落,只在湍急的水流中稍一翻滚就瞬间流失不见了……我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失去了证件,就失去了一切……每回,总在惊吓的那一刻,汗流浃背的惊醒。不禁想起戒严那时期,搭船之前得先去内政部出入境管理局排队申请出入境证的恶梦,没有人告诉我,金门家乡究竟是国境之内还是国之疆外?

仿佛禁忌还持续着,戒严未懈,我还处在那个被战争氛围紧紧捆绑着的孤寂的岛,梦以及禁忌的魂魄;仿佛稍有松懈,我们又将陷入永无止境的漫天烽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