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三事以及遥远的岛(上)

图/翁翁

瞬间的痛楚来自右手食指头,那时只觉得一阵剧痛,泥血染红成一团,明显感觉指甲已经迸裂半黏半脱落,我惊讶得忘了哭喊,惊惶无措。一旁玩伴阿麒见状,赶紧冲去不远角落,扯拉正专心拔猪母草的我阿嬷的衣角。阿嬷耳聋得严重,对伊而言,什么事都远不及饲养的那一窝大大小小三十余只兔子的温饱来得重要。被矮墙上突然掉下的宣传砲弹厚实的弹尾封盖砸到手指头,那时我正蹲在牛舍旁的菜园一角,专心清除阿爸从田里挖出来爆裂过沾满泥土的宣传弹壳。把泥土刮除干净,卖给收破铜烂铁的「好吃糖阿伯」,可以索取多一些的麦芽糖。

阿嬷拉着我一路狂奔到村子南端的卫生连,正在喝茶看报的年轻医官丢下报纸,立即为我消毒止血、缝补包扎砸伤的手指,一旁的连队「葡萄长」见我勇敢忍住疼痛、没有大声哭闹,送我一小纸包葡萄糖粉作为奖赏。小学三年级发生的这个意外,不大不小,刚好足够我往后一生漫长的悬念与懊恼。勉强长出的新指甲,终究成了缺憾,怎么看就是不完整的一片畸形指甲。多年来不知不觉养成了以左手掌覆盖着右手指的习惯,隐匿残缺的食指指甲成为不经意的自卑与印记;关于战争、岛屿和童年。

在岛屿出生、既没赶上古宁大战、连「八二三」那场轰轰烈烈的战事都没沾到边,不知这是生命中的侥幸或者不幸。大我三岁的邻居哥哥有一个贴切的名字,叫「洞养」,他是战争期间,在幽暗湿濡的红泥巴防空洞里声嘶力竭呱呱坠地,在砲火与烟硝弥漫的暗黑里,静默承受烽火喂养的小孩。其实又何止洞养,民国四十七年前后,陆续出生于砲战期间的左邻右舍小娃儿不下十位。看来,即使身处烽火战乱,村人们传宗接代的坚定意志从不怠惰。或者是,一旦身处这样的乱世里,除了温饱一家老小肚皮的重责之外,人们再也找不到灾难之外仅有的生活乐趣了吧,培养感情,并且制造后代。为了祈求小娃在成长中躲避包含砲火、饥荒、疾病等困境,平安保命,依循老一辈的习俗,替小娃取名阿猫、阿狗、阿鸡、扁头、歪脸、翘嘴、憨呆的再平常不过了。幸而,这批遭命运诅咒的战争世代,在往后的生命历程中并没有被战乱袭倒、颓然一生,大多学会刻苦耐劳与容忍。战后,当他们不得不远离岛屿,往异地拚搏、拓展各自的人生时,那些窘困动荡的生长背景,究竟成为奋进的动力或是难以抹灭的暗黑阴影?无人知晓。

战争结束了,但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从不曾消逝过。冷战的气氛笼罩着在岛上的整个少年时期。每日清晨前往学校途中,骑着单车气喘吁吁攀上「湖南高地」陡坡,天气好时,站在坡顶可以清晰无碍地听见彼岸的鸡鸣狗吠,以及两岸各自充满政治较劲的心战喊话。站在坡顶上,远眺绵延无际、心系的大陆山河,一水之隔,却有着不共戴天的莫名仇恨。

严格说来,我、父亲、祖父乃至曾祖父辈之上,都是土生土长的金门人,宗族族谱的记载则溯源到远古的周朝之后,历经千百年才辗转迁移至闽南沿海这块番薯大的岛屿,耕植存活传衍至今。若不是民国三十八年国军部队退守岛上,岛屿顺局势被划为自由正义的一方,硬生生斩断了与大陆的血水脉络,那原本往来金厦海域小本经商的我二舅、大姨,就不会在战争爆发时,误判情势来不及逃离,硬被阻隔于厦门港。此后望眼欲穿,一晃半个世纪,却回不到咫尺天涯的老家。2005年秋天,偕同父亲母亲、小姨和小舅舅赴厦门探亲,穿越过感伤的禁忌海峡,再见面时仿如隔世,凭空消失了五十载岁月,青春换白发,不复重返的世事容颜,姐弟妹们哭拥成一团,而思思念念的外婆早已尘土灰飞。

战争从不乏论辩,起事者、抵御者各有立场,然而战争引发的痛楚与伤残注定两败俱伤,胜与败的意义已经不大。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未亲身经历战争,但在往后的人生里,受战争或因战争而难以摆脱的阴影,除了当时留下的伤痕印记,影响所及,远远超过直面战争的冲击。少年期在岛上经历的那些琐碎片段记忆,紧峙而郁蹙,像一顶巨大隐形的罩子,虽看不见形影,但你知道它一直一直都在。

小时候,只要站在老家前廊,一擡眼就看见前方「下间」后厅右厢房那缺了一角的燕尾屋脊,硬生生被切断的天际弧线。老阿嬷每回噙着泪水回述战争那时,新婚才届满一年的堂四叔、婶以及他们的新生女娃,被炮弹击垮的厢房活埋。村人们冒着烟硝挖开瓦砾时,一家三口紧紧搂在一块,成为烽火下的亡魂。叔公及婶婆承受不了打击,黯然弃守家园,配合政府的迁台政策,成为整个家族唯一迁离岛乡的一房。是逃避还是难以承受之痛?

一直到现在,每回返老家,仍习惯性地站在檐廊下,透过天井,仰望前方下间右厢房那道缺陷的屋脊。民国六十年代,迁居台北的叔公交待父亲,把后厢房稍事修整,当作小孩书房或仓库都行,总比荒废倾倒了好。彼时经济条件差,为了省钱,父亲找了邻居金样哥,两人进城采买了砖瓦、角材、水泥,把残破的厢房修补了起来。只是原本红砖屋顶,成了灰色的水泥瓦,漂亮弧线的屋脊燕尾,砌成了一道直挺挺的水泥矮脊。叔公辈三兄弟合力建盖的大厝,一度是村子南端最气派精致的双落大厝,战争毁了大厝,毁了家庭,也撕散了一个家族香火的延续与传承,散落他乡。如今偶尔收到红白帖子,除了长辈的名号,大多数新生代堂亲名字竟然感觉陌生而疑惑……

小学旁的民众服务社,是除了学校以外,我所能吸收外面世界讯息的仅有来源。拜冷战所赐,整个童年被困在这座一百四十平方公里的边陲岛屿上,安身立命。以海上长城、反共前线自诩,既扛负着「反攻大陆、捍卫台澎」重担,还得维持「日日求新,时时备战」的警惕。但年少的我只能日复一日、重复翻阅着每周更新一回,从台湾运来的报纸杂志。若是碰上气候因素,补给中断,长达数周甚至个把月。每天傍晚下课,我不死心的前往民众服务站,一再重复翻阅架子上三分被翻烂了的报纸,盼望着会不会有意外的惊喜,突然出现新的讯息。

民国六十年代,光是村子的小学就有将近五百位学生,是岛上人畜最兴旺的时期。大家都一样清贫,所以日子都过得一样踏实无忧。都坚信在伟大的蒋公领导下,终必达成反攻大陆的神圣使命,让青天白满地红国旗飘摇神州,让三民主义统一中国。十万大军守护着整座岛屿,无论到哪都是绿油油的阿兵哥;马路上田地间、篮球场电影院、冰果室小说出租店、撞球间……想像得到的角落里,最不缺的就是阿兵哥的喧嚣与汗臭味。学校旁的公园矗立着一座三层楼高的精神堡垒,是拍照留影的重要地标,人人都在那里留下身影;开学、假日、约会、合唱团比赛得奖、毕业典礼、以及阿兵哥放假或即将退伍……当然这和村子里唯一的照相馆就在公园旁有绝对的关系。那是我六叔经营的店,美丽的六婶在七年间连续生了七位漂亮大眼睛的女儿,成了照相馆最吸睛的活招牌。每逢周末假期,从一早照相馆还没开门到晚上结束营业,店里店外永远挤满慕名「七仙女」而来的猪哥大兵。六叔原先还怨叹膝下无子继承照相馆大业,没料到因女儿火红了照相馆,更甚的是,在年近半百时蒙老天爷恩宠,硬是赐了他梦寐以求的小太子,为此,照相馆打折优惠整整一个月。

公园旁的金西戏院、小吃舖、介寿台与大广场无疑就是西门町了。那是金西守备区部队移防、操练演习、武检校阅的重要基地,也是每逢春节、端午、中秋节庆时例行的劳军活动场地,每回都热闹空前,除了一车车阿兵哥卡位在先,邻近村庄老老少少慕名赶来看大明星的人群,老把广场挤得透不过气。那当下似乎大家都把「日日求新,时时备战」的守则抛得老远老远。

国中毕业时,受到美术老师的煽动,说服大字不识的父母亲,说去台北念一所只要画画不用念书,而且可以兼职工作赚钱的学校。开学初期,班导师要我上讲台为同学介绍战地生活,我骄傲的细数在金门亲眼见过的名人如:蒋经国先生、杨传广以及邓丽君、凤飞飞、蒋光超、青山、甄珍、刘家昌、甄妮、高凌风、林青霞等超级巨星,同学们都嘘我唬烂。有同学则提及金门特产,我那时才知晓,原来家乡有所谓钢刀、贡糖、高粱酒等名产。后来趁着暑假返乡时,专程跑到金城老街找到卖特产的贡糖店,终于认识了闻名的金门贡糖,开了土荤。(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