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旧金山

麦城之旅与高士轩(右)合影。(古蒙仁提供)

今年一月四日,我的老师刘绍铭先生辞世时,我写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麦城风雪愁煞人〉,刊登在二月九日的「人间」副刊。文末感叹离开麦城(Madison)已三十八年,虽屡兴返母校走访之念,终因重洋阻隔,苦于无人作陪,故迄未成行而引以为憾。

孰料不久即接获士轩电邮,表示他看了该文之后颇有同感,也很想回麦城寻根怀旧,愿意陪我再走一趟。他是故人高信疆的长公子,当年陪父亲赴美,当了二年的小留学生,生活起居大多由我照料,二人关系堪比家人。他大学毕业赴美改习电脑,之后在旧金山工作,结婚后更在湾区购屋定居,早就成了美国公民。有他们作陪,我可安心上路。

不久即接到他规画的行程表,我们四月下旬出发,正是麦城雪融,春暖花开的时节。我从桃园搭机到旧金山,和他们夫妇会合后,转搭国内班机飞芝加哥,再租车开往麦城;住四晚后再返芝加哥住三晚,之后再返旧金山,当晚凌晨即搭机返台。

这张行程表大致可行,唯时间太短,未在旧金山停留,殊为可惜,我便想多待三天二夜,到附近知名景点逛逛。但士轩夫妇只有七天的假,多出的时间无法陪我,造成诸多不便。后来我灵机一动,想到同住在旧金山的老友王君,何不请他陪伴几天,二人也可重逢叙旧,不失为一着妙棋。

我便给他发了一封电邮,告知事情始末,并附上行程表供他参考,很快就收到回函。他表示有点意外,但仍十分欢迎,这二晚可住他家,白天也可带我四处走走。我随即转告士轩,回旧金山后尽管去忙,临时纳入的这三天行程,王君会全程陪我。

士轩表示乐观其成,且传来一个好消息,人在纽约的张霭珠教授,得知我们有麦城之行也想加入,从纽约飞来芝加哥与我们会合,再一齐前往麦城。张教授是我们故友,当年在麦城时颇热衷烹饪,夫妻二人都好客,经常在周末下厨做菜,邀请我们到她家小聚。返台后她一直在交大任教,二年前退休后常到纽约小住,有她同行当然更加热闹。

从原本单纯的三人行,意外地增加了二个人,且都是至交好友,我的心情更为愉快;尤其是王君,能在垂暮之年和他再见面,可能是此生最后聚会,更值得珍惜和期待。

王君是我大学时代的室友,低我一届,我因「延毕」一年,才和他住同一寝室。当时我在文坛已小有名气,王君喜爱文史,涉猎甚广,我在报刊发表的作品从未错过,对我仰慕已久,也为我「被延毕」叫屈,因而惺惺相惜,培养出相当深厚的情谊。

那年我在学业上意外中箭落马,坠落人生谷底,内心极为苦闷。幸好王君适时出现,二人兴趣相同,无所不谈,我的心灵遂有寄托,总算度过人生低潮。另一方面,也在当时「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鼓励之下,利用这段时间上山下海,蹲点采访,意外地踏上报导文学之路。

一年后我修完学分,旋赴外岛金门服役,退伍后进入「时报」工作,好运接踵而至,连年得到文学大奖的肯定。当我每天活在掌声和忙碌的采访工作中,王君却悄无声息,仿佛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某次我应邀返校演讲,结束后问起他的近况,才有念研究所的学弟告知,他大四那年「被延毕」,相当沮丧,也不再和人来往,补修完学分便匆匆出国,真实情况无人知晓。

这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的

课业表现一向不错,对文史钻研甚深。他的生涯规划是考研究所,拿硕、博士学位,目标是在大学任教,或进中研院史语所,致力史学的研究和著述。

这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并不好走,却是他志趣所在,我对他深具信心,有朝一日一定能成为史学界的后起之秀,怎么会步上我的后尘,也「被延毕」?最后竟成了逃兵,仓皇赴美,到底原因为何?目的又是什么?这一连串的问题,都随着他远走美国而没有答案。

1983年1月,我在刘绍铭教授推荐下,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留学。王君辗转得知后十分兴奋,很快又和我联系上。他赴美后一直待在俄亥俄州的一座小城,距麦城车程约十小时,要独自开车往返相当辛苦。可是那年暑假某个周末,他果真千里迢迢的开车来到麦城,为的就是见我一面。

由于行程匆促,他在麦城只停留一个晚上,二人畅谈通宵,总算解答了我心中的疑问。得知「被延毕」时,他悲愤莫名,决定放弃所学,远走美国,一切从头开始。在俄州落脚后他改习电脑,毕业后独自创业,汲汲营营,总算在业界站稳脚步。

同是天涯沦落人,身上都曾背负着「被延毕」的印记,我最能感受他身受的委屈和雪耻的意志。当我从谷底翻身,重新站上人生高峰,他当然会受到鼓舞,亟盼在美国闯出一番事业,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可见「被延毕」对他的打击有多大。我听完很为他感到高兴,因为昔日那个满怀抱负的家伙又回来了。

翌日他和我约定,圣诞节时会再来一趟,接我到他家住一晚,再开车前往纽约,和几位老友一齐过圣诞节。我初到美国,一切都还陌生,能与老友共度佳节,感到特别温馨,便一口答应了。

从俄州小城开车到纽约,犹如万里长征,少说也要十多小时,全程由他一人包办。二人在车内愉快交谈,忘路之远近,他谈笑自若,意气风发,加上穿着时髦,一身名牌,可见他在美国的发展渐入佳境,衣锦还乡,让同侪刮目相看的日子指日可待。

那是我第一次到纽约,我们在不同的朋友家住了几个晚上,每晚都有饭局宴饮,杯觥交错,畅谈天下大小事,好不热闹,展现他在华人学术圈的好人缘。但酒醒之后,午夜梦回,雪光映照下的卧室里,只有我们二人和衣而卧,恍然令我想起学生时代寝室里的光景。不管时空如何转变,已成了永恒的一幅画,也是我们二人情谊最佳的写照。

回程时仍由他开车,但已显露出节日后的疲态,二人都困乏了,只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雪景,气氛有些低迷和感伤。因为分别在即,此后天各一方,诸事烦忙,要想再聚会已非易事。

那趟纽约之行,果真是我和他在美国最后一次聚会。一年之后我拿到学位,立刻束装返台,再度投入媒体工作。他则留在美国,为了更远大的目标继续奋斗,彼此就少联络了,年复一年,终至音讯全无。

二人再联络上,还是拜网路之赐,近年来互相加入line和fb成为好友之后,连络更为方便,也逐渐了解他的近况。原来他十多年前已搬到旧金山定居,在矽谷的科技界工作。但不久就退休了,儿女已搬出去住,家中剩他一人独居,我若去旧金山可到他家小住,闲喝小酒话桑麻。话虽这么说,但我从未当真,退休后也没有赴美旅游的计划,二人只能继续隔空对话,风花雪月一番。

世事难料,过去从不曾想到的事,一夕之间就要发生了。因为一趟麦城之旅,意外地把他卷入行程之中,二人真的要会面了。睽违三十八年,好厚重的一道屏幕,如何开场?如何收场?当下没有人知道,我们只能照着老天写好的剧本,一幕一幕走下去。

士轩安排的行程如期启动,我在桃园机场搭上红眼班机,翌日清晨抵达旧金山机场。士轩夫妇来接机后,再一齐搭国内班机转飞芝加哥,霭珠同时从纽约飞来与我们会合。士轩租了一部休旅车,由他权充司机,朝麦城一路前进。

笔直的州际高速公路,穿越一望无垠的中西部平原,暮春四月,放眼一片碧绿,三五农舍散布其间,充满了宁静安祥的气息,这是美国中西部最典型,也是我们最熟悉的风景。如今再度驱车而过,宛如梦境一般飘浮。我们都很兴奋,也有些感伤,无可言说,只能默默感受。

车子走走停停,驶进麦城已是薄暮时分,熟悉的街景纷纷出现在眼前,近乡情怯,我的眼眶瞬即模糊了。我们很快找到租来的民宿,打开灯的瞬间,一种家的温暖油然而生,真有回家的感觉,时间仿佛跳接到四十年前的光景,留学的生涯才要开始。

我们逆溯时光之河,重新回到八十年代的校园,细数留下的足迹,探访曾待过的房舍和场馆。泛黄的色调,模糊的场景,师友的身影,一一浮现眼前。经过四天寻寻觅觅,凝眸回顾,我们总算达到目的,圆了夙愿。四天之后再度离开麦城时,我心中已无罣碍,此生可以无憾矣。

以后三天芝加哥的行程比较随兴,雄伟庞大的博物馆群、芝加哥大学典雅的校园,密西根大道的百货公司、乃至密西根湖畔的落日夕照,都曾是我们流连忘返之地,值得再一次回味;还去新建的千禧年公园逛了一圈,毕竟以后再来的机会已经不多,这次重游大家都很珍惜。

在芝城的最后一天下午,我们去一家热狗专卖店吃简餐。行程接近尾声,用过餐后就要各自赋归。我利用空档打了一通电话给王君,想确认明天的行程。

原本我期待的是一句爽朗、简洁的回复:「OK,没问题,明早见。」没想到他的回答却有些含糊,在我追问之下,他才连声说抱歉,因为他昨天染疫了,正在隔离之中,为了怕传染给我,二人最好不要见面。我听完内心一沉,接着问,那我未来三天怎么办?他说先找家旅馆住吧,他染疫是临时被通知的,内心也很慌乱,不知如何是好。

我怔楞着站了一会,才把手机关掉,脑袋一片空白。回座后大家看我脸色有异,连忙问怎么了?我把王君的话复述了一遍,他们也满脸疑惑,面面相觑,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接着便热烈地讨论起来。

我们讨论的结果,认为答案不出二个原因,第一个是他真的染疫了,那就认了,不能怪他。第二个是他存心放我鸽子,那也得认了,只能怪自己一厢情愿,误信朋友。众人议论纷纷,还是得先解决迫在眉睫的问题,我未来三天怎么?

士轩当下决定,这二晚还是住他家,因家里还有一间客房,可供我临时栖身,也会另外安排行程供我消遣。众人这才开车离去,直奔芝加哥机场。霭珠飞返纽约,我和士轩夫妇回旧金山,在他们家暂住二晚。

在飞返旧金山的班机上,夜已深沉,旅客大多在休息打盹,我仍不断思索王君为何会临时变卦,也难以相信他会放我鸽子。那么,他真的是染疫了?但怎么那么巧,平常都没事,却在我到访的前一天染疫了,怎么说都有点牵强,也难以令人信服。

几经思索,我仍找不到头绪,不但头痛欲裂,更心如刀割,有一种被好友出卖的感觉,令我痛彻心扉。最后只能找个理由安慰自己,他真的是染疫了,需要隔离,否则不会避不见人,千万不能怪他。

此趟旅行尚称圆满,唯一的遗憾是未能见到王君。由于他是否染疫真相未明,是否存心放我鸽子也难以厘清,成为我心中的一道阴影,久久无法释怀。

没想到几天后,我收到他二则简讯,第一则说他的病情恶化了,女儿将他接到家里就近照顾,他得多休养一阵子才能复原。第二则说在女儿家住了五天,儿子也从圣地牙哥赶来回来看他,把他带回原住处,又陪他住了五天。在他们悉心照顾下,身体慢慢恢复了,要我不必担心。

有这二则简讯佐证,他确是染疫了,我心中的疑云方才淡去,也很庆幸当天与他通话时,并没有口出恶言,为彼此留下了退路。随即回了一则简讯,祝他早日康复,期待来日他返台再相聚。

简讯发出之后,他一直没有回音,我虽有些纳闷,也不便再去询问。直到二十天后,也就是六月十三日那天,手机突然出现一则陌生的讯息,是用英文写的。我感觉有点不太寻常,打开一看,竟是他子女联名写的一封信,内容如下:

「我们的父亲不幸于六月八日去世了,我们感到无比的哀伤,他对我们的爱和关心是如此的完整,我们非常幸运能成为他的子女。我们非常怀念他,并且感谢他与我们共度的美好时光。」

犹如晴天霹雳,看完后我久久不能自已,特别令我难过的是,那是四十年来我们距离最近的时刻。二人近在咫尺,却被疫情所困,缘悭一面,令人扼腕。冷静下来后,我立刻把这三则讯息转传给士轩和霭珠,二人也很快的表达他们的震惊与哀悼。往者已矣,一切误解和是非,幸能尘埃落定,当是我们对王君远行最感欣慰的事。

几天之后,我去拜访王君某学长,告知王君死讯后,她一脸严肃地说,假如事先知道我要去旧金山,她会劝我不要去找王君。我甚感𫍡异,我们三人交情匪浅,为何她会说这种话呢?

她是王君大学时代系上的学长,早年留美时曾投入民主运动,因此和王君一直保持联系,对他过往知之甚详,却绝口不提他的隐私。此次主动提到此事,应有某些内情要告诉我;诚如她所说,人都走了,对我也勿需隐瞒了。

她和王君同住旧金山时期,大约是千禧年之后的十年间,那时湾区已成高科技的重镇,新创公司纷纷进驻,缔造了矽谷的黄金时代,她也选在那儿开业当律师。王君在俄州创业有成后,雄心勃勃,便追随她来到矽谷打天下。因势利导,几年间资产翻了好几倍,让他满怀信心,开始采取高风险的杠杆操作手法。因而掉进钱坑,愈陷愈深,愈难以自拔,最后债台高筑,借贷无门,公司只好宣告破产。

在这之前,她已看出潜藏的危机,曾力劝王君悬崖勒马,假如他能听她的谏言,为时未晚,也不致走上破产的绝路。她特别强调,在美国一旦破产,形同人格破产。不但所有财产会被法院查封,连基本人权都无保障,甚至亲人都会断绝关系以求自保,下场极为悲惨,说家破人亡,一点都不为过。

她叹口气说,这就是王君晚年的写照,房产被拍卖,信用卡被收回,手头拮据,连车子都没有,他那有颜面见人?何况朋友纷纷走避,也没有人会去找他;除非是不知内情,远道来访的故友,这就是她劝朋友不要去找他的原因,大家应能体谅。

她沉默了一下,接着意有所指地说,虽然她没来得及劝阻我,可是王君在我到访前一日染疫,让他有理由不和我见面,及时保住了基本的尊严,未尝不是老天苦心的安排。从这个观点来看,王君因染疫而亡,反而是最圆满的结局呢。

王君最艰难的这段人生,远在台湾的亲友少有人知,要不是这趟旧金山之旅掀起的涟漪,连我都被蒙在鼓里。经过她委婉的说明,我才得以了解他曲折起伏的一生。所谓衣锦还乡,荣归故里的豪情壮志,到头来竟是一出魂断异乡的悲剧。落叶无法归根,天地不仁,莫此为甚,我只能无语问苍天。

做为王君的挚友,回顾他的一生,我只觉得不舍和感伤,是命运对他的不公和嘲讽。幸好在子女的心目中,仍以能成为他的子女为荣。王君所给予他们的父爱,以及陪他们成长的美好时光,将永远深埋在他们心中,成为永恒的记忆,他们会永远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