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

(大块文化提供)

一九六三年十月,我人在卢昂,等了一个多礼拜,我的月经迟迟没来。那是阳光普照、温暖宜人的一个月。我太早换季,裹着大衣的身子,又闷又湿。趁着课间空档,到百货公司里闲逛,买买丝袜,杀杀时间的时候,尤其觉得闷热。一回到住处,赫布吕街大学女生宿舍的房间,我总巴望在内裤上看到血迹。每天晚上,我开始在记事本写下:没来。夜里醒来,我马上就晓得「还是没有来」。前一年的同一个时期,我提笔写起小说,感觉竟像是十分久远以前的事了,仿佛永远不会再发生。

一天下午,我上电影院看一部义大利黑白片,片名叫《差事》(Il posto)。这部缓慢而悲伤的片子,讲述一个初入社会的男孩,在大公司当个小职员的生活。放映厅里几乎是空的。看着小职员裹着雨衣、卑微瘦弱的身影,看着他所受的屈辱,面对影片所透露的深沉绝望,我明白我的月经不会来了。

一天晚上,宿舍里的几个女孩拉我去看戏,她们多了一张票。剧码是《绝路》(Huis clos),我还不曾看过一出现代剧。剧院里高朋满座。我看着远远那头,灯光异常强烈的舞台,心里不停想着我的月经没来,我只记得剧里的两个人物:穿着蓝色洋装的金发女孩「艾丝蝶儿」,还有一身仆人服的「服务生」,有着一双红通通的浮肿眼睛。我在记事本写下:「一出好戏,精采绝伦。要是我的肚子里没这个东西就好了。」

十月底,我想月经不会来了。我找了一位妇产科医生,N医生,预约十一月八日看诊。

诸圣瞻礼节那个周末,我和往常一样回到父母家。我担心母亲会问我月经迟来的事。我带回家的那堆脏衣服,全由她处理。我肯定她每个月都会注意我的内裤。

到了礼拜一,起床时我感到恶心想吐,嘴里有股怪味。我到药房去,药师给了我胃乳;那浓稠的绿色药水,只让我更加恶心反胃。

O是宿舍里的一位女孩,托我代替她到圣多明妮各女校教法文。这个教书机会,可以让我在奖学金以外多一笔收入。修道院院长接见我,她手里拿着一本《十六世纪文选》。我告诉她,我没有教书经验,觉得很害怕。很正常的事,她自己曾经有整整两年的时间,走进哲学课教室时只敢低着头,眼睛盯住地板。坐在我对面的她,当场模仿起从前的举动,我只看见她罩着头巾的头颅。离开的时候,我手里拿着她借我的《十六世纪文选》,想像自己正在替二年级学生上课,女孩们盯着我,我好想吐。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修道院院长,回绝教书的邀请,她冷冷地叫我把书还给她。

十一月八日礼拜五,我走向市政府广场,准备搭公车到拉法叶街,去看N医生。就在此时,我碰见贾克.S,一个文学院的学生,也是本区一间工厂的小开。他想知道我到河的左岸做什么。我说我胃痛,要去看Stomatologue。他直截了当地纠正我,Stomatologue不看胃,看的是口腔毛病。我担心撒的谎让他心起疑窦,怕他想陪我去看医生,公车一来,我便马上撇下他走了。

下了诊疗台,我身上的绿色大毛衣重新落到大腿上。医生说,我肯定是怀孕了,我以为的恶心反胃,是害喜的症状。他还是开催经针处方给我,可是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不觉得打针会有效果。送我到门口时,他笑脸盈盈,「跟相爱的人所生的孩子,长得最漂亮了。」骇人的句子。

我步行回宿舍,记事本上,写着:「我怀孕了。真惨。」

十月初,我和P上过几次床。他是我在暑假期间结识的政治系学生。我到波尔多找他。按照安全期的算法,我知道自己正处在危险期,可是我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就在我的肚子里。做爱的时候,高潮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男人的身体有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待在波尔多时的情景──巴斯德学院的宿舍房间,汽车川流不息的噪音,狭窄的床,蒙田咖啡馆的露天座,两人共同观赏豪华古装片《萨比奴女人》(L’enlevement des Sabines)的电影院──所有的影像,只剩下一个含意:我人在那里,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将怀有身孕。

晚上,学生服务中心的护理师替我打催经针,没有多说什么。隔天一早再一针。那是十一月十一日,我回父母家度周末。有一会,我流出暗粉红色的血,很快就不再流。我把沾了血的内裤和棉裤放进待洗衣物堆中,摆在显眼的位置。(记事本上写着:「流了点血。正好用来蒙骗母亲。」)回到卢昂,我打电话给N医生,他确定我已有身孕,他说会寄给我妊娠证明。我隔天就收到了-安妮.杜山尼小姐,预产期:一九六四年七月八日。我看见夏天和阳光。我撕掉了证明。

我写信给P,说我怀孕了,说我不想留下孩子。我俩分开时,并不确定要不要继续交往。搅乱他无忧无虑的生活,正称了我的心。即使我心知肚明,我的堕胎决定会让他如释重负。

一个礼拜以后,甘迺迪在达拉斯遇刺。不过,这种事不再引发我的兴趣。

(本文摘自《记忆无非彻底看透的一切》一书,大块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