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记忆

图/邓博仁

最初只是想带上面镜潜入海里,漫无目的顺着海浪前进,游着游着竟被卡在礁石的废弃渔网绊住脚,越挣扎却越陷越深,幸好在灭顶之前,一股强而有力的暗流从反方向袭来,原本屈着的腿得以踢蹬石头重返海面,吐掉呼吸管直接将头露出大口换气,鼻孔灌了好几口咸苦的海水。

离开望安数余年的我,前几天返乡替父亲做百日。许久未下海,原本还想顺手捡几颗海胆,回味记忆的味道。这在我们澎湖人的说法叫—煮一粒螺仔,开一个鼎。唉,想吃海胆的话,花点小钱买就好,其实没必要花那么多功夫,大费周章亲自潜水寻找。幸好没被海流带走,葬身于故乡的海底。

游回岸边,暗红色血丝从手臂的伤痕微微流出,身体不停地打着哆嗦,脚边的潮汐即将进入大潮阶段,规律的浪潮声浑厚圆润。我循着记忆回到石沪仔旁的野溪出海口,西边的户头角沙滩不再清澈见底,原本一颗又一颗的咾咕石于岸边所砌叠成的石沪,如今早已废弃坍坏。龟璧崁尾的海面已不见翠绿的海藻随波浪投射的光影摇晃。想起父亲曾站在同样的岸边指向海面:「阿俊,讨海呒时海,你要认真多念点书。」这番话顺着海风,从悠悠远远的地方伴随幽微的思念,直把我的心松缓地提到半空中,又缓缓压下去,压到了底。

望着空荡荡的海底,我不由得想起过去配合潮汐到潮间带捡拾的深夜,半月形石沪圈内凹陷的坑动残积海水,形成一滩滩的水洼潮池,表层悬浮天空繁星映照的光点,像是梦境中遗漏的美景。

我从小看着望安的海长大,熟谙岛上的水性。差不多国小三年级的时候,我开始懂得潜水技巧,可以泡在海里好几个小时。假日最喜欢和同学下潜深水区,比赛看谁带回的海底石头最多最大。就算是在漆黑的夜晚,也敢一个人带上头灯跳到海里探险。

彼时父亲送我一根专用的丁字型铁条,教我如何顺着水岸边的沙层插戳寻找贝类,例如被插到的帘贝会将双壳紧闭并喷出小水柱,一旦发现踪迹便要立刻向下挖掘。从有记忆以来就记得常被父亲带去海边,帮忙捡螺仔、找海胆、挖螺蛳、摘紫菜等简单的渔获为晚餐加菜。

当时退潮后的海岸线礁洞里,躲藏数也数不清的海胆。听说日本人喜欢用海胆汁作しおから(盐辛),望安的海胆在大量的贸易需求下被采集外销日本,每次到海边,父亲总是叮嘱我们要找价钱最好的马粪海胆。

南岸这里有偌大的黑石,加上珊瑚礁生态圈分布极广,是村里口耳相传的海胆聚集区。长满短小棘刺的马粪海胆在父亲熟练的刀尖下,像变魔术似的,转眼间开出一盆又一盆五道花瓣的小黄花,把每一颗密密麻麻蠕动的海胆绽放成柔和的海风,深深滋润我的童年记忆。

那时我们小孩子,要是能尝上一口海胆的滋味,唉呀,是多么美妙的事,你可以含在嘴里,嘴巴不要动,缓缓流出口水,让现剖的海胆在舌尖悄悄化开,啧,啧,啧,一口一口流经喉咙的鲜嫩滋味,在台湾是尝不到的。这黄澄澄的东西太珍贵了,有时我舍不得吃,放在掌心上,慢慢的、张着嘴看着它,看着舌根发馋后,再把鼻子凑上去闻闻那甜甜的味道过过瘾也就满足了。

还记得那些丰收的夜晚,父亲、我与弟弟三人各扛着塑胶绳编织的网袋,在退潮的岸边踏寻螺贝与海胆。我们沿着漆黑的礁岩,跨步跳跃好一阵子。睡意依傍前额微弱的头灯,被踩成断断续续的记忆。在夜的静默中,视觉早已辨识不出色彩与距离。我回头盯着弟弟的脚步,他混浊的眼珠载浮着倦意,费力地跟随我们的脚步。

在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欣赏脚下叫不出名字的新奇物种,父亲用那白亮亮的探照头灯光束将我拉回现实,指着头上的月亮告诉我们:「月若中间,水就大饱;月若在落,水就在淹;月若起一半,水就在涸。」催促我和弟弟要赶在涨潮前,将海胆装满背后的网袋。老石沪围绕的潮池区有大有小,深浅不一,愈接近潮线,便越常看见石莼、寄居蟹、黑海参、荡皮参、海胆等生物所反射的闪闪光点。

彼时仍年幼的视线总在半梦半醒间,随着消波块、堤防、建筑物、天际线、砂砾滩、防风林等各种由近到远的残影,如电影胶卷的画面转动,我的视觉也随父亲货车所经之路慢慢被抽离,直到轰隆隆的引擎熄火不再低鸣。渔获的终点是后寮村阿吉叔家,旁边有间用铁皮搭建的简易仓库。冷冻冰柜前时常聚集一群讨海人,听父亲说,阿吉叔会将收来的渔获从潭门港口用船运卖到马公的海产店,他喊收的价钱最好又讲信用,邻近村子的人都喜欢跟他打交道。

冬天的望安,在强烈的东北季风吹袭下,囿于捕鱼机具和技术的限制,真正能驾驶机动船出海的日子并不多,加上土地贫瘠、干旱少雨的气候也不利农业发展,岛上唯一不受天气限制的只有潮间带渔业,也因此我们望安岛上的孩子从小就很熟悉捡螺拾贝、采集海藻、立竿网、垂钓等等在潮间带进行的渔业工作。

我们讨海人都清楚,海并非总是丰收的。讨海为生的父亲用粗壮的手臂,重重扛起家里所有的开销与阿公久病的身体。父亲没有固定的出海时间,渔获随海水来来去去,依着潮汐洋流时节看天吃饭。有时渔获太小太杂,阿吉叔没办法出太高的价钱,父亲也只能把讨海的无奈吞回肚腹,即使埋怨也改变不了什么。

不知从何时起,岛上开始有人改用石碳酸、氰化纳或是氰酸钾等化学药剂取代传统草药来毒鱼。

望安岛沿海的潮间带拥有极多礁岩洞穴,早期为了捕捞更多的渔获量,部分渔民会将草药丢洒于潮池或洞穴,在岸边静静等待难耐草药毒性的鱼虾游窜于水面,再用渔网捞筛外销市场里中盘商特别指定的高价值石斑鱼苗。运气好的时候,丢下一粒成本几块钱的药剂所毒捕的石斑鱼苗,可以获得千余元左右的利润,收入十分可观。每逢涨退潮时分,若从岸上小径远远往海边望去,随处可见各村全家出动大大小小的人,分工精细地挤满潮间带毒捕网捞鱼苗。

约略在我读国中时期,海巡的官员开始强力取缔化学药剂毒鱼的人。从马公来的盘商和阿吉叔,劝诱岛上的讨海人改到CT4等级以上的拖网渔船工作,船上有新引进的电鱼设备与底拖网机械。

「毒鱼跟电鱼的渔获量完全是两码子的事,」阿吉叔告诉父亲:「你只要利用海鱼晚上躲在岩礁里睡觉的习性,把电击棒伸进去,用直流电电晕牠们,一个晚上多次操作下来,小一点的机动船电出来的渔获,保守估计至少也有数万块,较大型的渔船甚至可达数十万元。」我们从小就听父亲说隔壁村好多人靠着电鱼在马公市区电出好几栋房子。

电鱼的渔船多半在夜晚出海,底拖网渔船就更不用说了,投网、扬网的工作我们小孩子完全帮不上忙。只能听父亲的话,偶尔在岸上毒小鱼苗赚些零用钱。

当时被贫穷看穿的父亲,像极了在海面浮沉的小管,在渔船高流明的灯光探照下,微小而闪现的假饵,成了带领我们走入希望的指引。然而欲望被底拖网越拉越大,诱惑我们吞下商人投下的假饵。让当时的父亲坚信只要顺着光线所投射的星空尽头航行,便能让我与弟弟乘着风飞过海峡,在充满希望的台湾降落。

阿公在我国中毕业那年过世,也是在同时期,父亲像是大彻大悟的样子,认清自己赚再多的钱也换不了阿公健康的身体。于是他转向接受乡公所的辅导转型计划,把积蓄拿来经营机车出租与观光民宿。父亲的转变仿佛海风的叹息,在我们来不及眨眼的童年往事中,用一道荒凉感很重的咻咻声,夹带着砂粒飞进我的眼角。

然而也因为这般「忘恩负义」提前回头是岸的行为,父亲被村里其他讨海人冠上不合群、背叛等嘲讽辱骂,甚至担心父亲黑吃黑,将违法电鱼和底拖网的事情反咬出来。曾经保举父亲上底拖网船工作的阿吉叔,更是因此与父亲撕破脸,扬言要联合抵制父亲的观光生意。父亲为此难过许多年,甚至到我和弟弟去马公念高中的日子,仍能感受他对此耿耿于怀的失落。

如今父亲离开我们一年了,鲜明的记忆仍历历在目。

在许多矛盾与质疑都被时间轻描淡写成往事如烟的对年合炉仪式中,弟弟将父亲香炉灰的一部分放进祖先牌位的香炉里,合炉与祖先团圆一起祭拜。线香的烟卷动着袅袅的思念,随着上升气流飘散在屋内。

我好奇地问选择留在望安继承父亲事业的弟弟:「你不觉得我们望安人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吗?无论是毒鱼、电鱼、或是底拖网船的所有事情?」

弟弟沉默许久,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从嘴边那短到不能再短的烟头里吐出心中的无可奈何:「如果没有底拖网、电鱼那些事,光靠后院那块荒地,你也根本没机会离开澎湖到台湾念书对吧。」

我望着父亲牌位,顿时无言以对。

儿时的我,曾极其厌恶父亲为了赚钱铤而走险的违法行为,使我成为同学之间的笑柄。或许父亲或老一代的讨海人从未思考过保育、永续这些艰深晦涩的理论与名词,仅是理所当然地承袭上一代甚至上上一代过去靠讨海为生的日子,却被不懂事的我,套用考卷里非黑即白的二元观点标准答案,来检视隐藏在大海下的是非善恶。如同藤壶所分泌黏液,切切实实地寄生在父亲的肉身与思想,成了我难以释怀的原罪。

弟弟的一席话点醒我,一切犹如滩头上等待浪淘沙的风。或许父亲在阿公过世后,因为我与弟弟的存在,才能在每道波涛汹涌的浪末找回正确的航向。我思索父亲没有在广阔的欲望里迷航的原因,是否来自始终实践着讨海人的信念—讨海人讨海,最终的盼望是下一代不要再重蹈讨海的路。

后院草丛的虫鸣声,化成一阵凉风缓缓流进屋内,我看向门外蒙蒙山丘上随风摇曳的银合欢。想起父亲每次述说自己的讨海辛酸时,最后总是拍拍我的肩膀:「阿俊,会泅甲会沬,拢呣怕的不别字。」想起父亲在每年迅期即将到来前对我说:「阿俊,歹船堵着好港路。」想起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在屋外大喊:「阿俊,要退潮了,快来帮忙整理等下要去海边的网子。」

尔后每当我谈起乡愁、再次想起故乡的海,脑中总是会浮现某个特定的画面──月亮将潮间带的角落照得雪亮,回头一看,父亲的背影就在不远处。海,不论何时都随着潮汐拍打岸边,来自望安岛上海的记忆,亦将永远在我心中缓缓地起起伏伏。

(本文为建蓁环境文学奖二奖作品,上下游副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