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新疆警察檔案》:拘留營「快捕快訴」監獄化控制

严格来说,《新疆警察档案》没有告诉我们更多新的事情,但它像是一批 2018 年的时光切片,鲜明而牢固地证实了过去几年,记者、学者,乃至于去年普立兹获奖报导所谈论的,自 2017 年起在新疆所发生诸多的事实。图为外泄的拘留营演习图片,在假设有「学员」要逃跑的情况下,警卫人员该如何反应。 图/《新疆警察档案》

2019 年冬季的某日清早,我自喀什客运站出发,乘车前往塔里木盆地南缘某座绿洲。

这不是我第一回走这条路,但局势艰困,层层安检与上头说变就变的管制政策,我不知道探访计划能否不受阻,只能姑且一试。车程不短,冬季乘客稀少,我索性和同车的几个乘客聊了起来。

其中两位同行的年轻汉族男性,看上去顶多二十出头,其中一位特别耐不住沉默,用手机放着流行音乐,和司机天南地北地闲聊,我偶尔搭个话,扯扯天气食物,心思却飘向远处的荒地:一百多年前的西方文献与上个世纪末的民族学研究材料皆有记载,喀什出城往英吉沙的半途,向着沙漠切行,可通往一连串维吾尔传说中最著名的圣人墓群。

我很想走进沙漠,亲自造访这些圣地;可透过近年的卫星图像,我也知道在沙漠的边缘,新建有许多其他的处所。

车间的话题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位话多的年轻人正在抱怨新疆的情势,「整个城市感觉特别压抑」,每个关卡都要刷脸、满街的摄像头与监控点,「到哪都搞得像监狱一样!」我对他的抱怨感到好奇,「咋啦?第一次到新疆?」「嗯,第一回。」他跟他的同伴都是。

「第一次来新疆就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心里这么想。

图为外泄的照片,位于新疆喀什的特警驻扎。 图/《新疆警察档案》

途经几座维吾尔聚落,一路磨话待旅途过了大半,一切才变得清晰:这两位同行的年轻人是公安,要前往眼前的这座绿洲报到。发话抱怨的那位,也是说出自底的这位,老家在长沙,站了三天火车才到乌市,旧岗在深圳,自愿调过来新疆,问他为什么,他说薪水高啊,月薪补贴什么的加一加得有个八千,新疆怎样都比高消费水平的深圳来得强,不过「就是氛围难受」。他的伙伴来自重庆,始终抱有戒心,不愿多说些什么。(为保护当事人,原籍地有略作变更)

整座城市戾气沉重,自绿洲外沿进城到郊区的客运站,一共得通过三个安检哨口,

日前《BBC》与多家国际媒体取得一批自新疆警察机关外泄的资料,并发布了一连串的调查报导,这批《新疆警察档案》(Xinjiang Police Files)揭露了 2018 年间,警务单位的大量收押纪录、影像以及内部指导文件(完整摘要可见转角编辑撰写的〈学员不听劝阻予以击毙:《新疆警察档案》曝光的「教育指南」〉)。

严格来说,《新疆警察档案》没有告诉我们更多新的事情,但它像是一批 2018 年的时光切片,鲜明而牢固地证实了过去几年,记者、学者,乃至于去年普立兹获奖报导所谈论的,自 2017 年起在新疆所发生诸多的事实。

我不禁想起那两位至南疆绿洲赴任的年轻警察,他们后来被派往了哪里?是便民警务站,还是这批外泄文件中所揭示的,实质上就是监狱的拘留营?光是街上的氛围就受不住了,更何况是长时间轮岗守在营里?更别说是失去自由的维吾尔人们呢?

图为外泄的拘留营演习图片,在假设有「学员」要逃跑的情况下,警卫人员该如何反应。 图/《新疆警察档案》

▌「职业技能教育培训中心」与监狱

自 2017 年起,中国政府针对新疆突厥裔穆斯林所施行的监禁措施,包括所谓的「职业技能教育培训中心」以及监狱等两种体系。就法规面向上,两种体系的意义全然不同:拘留营是习近平示意自治区政府后,自治区政府立订行政规章,授权给地方政府执行的行政处罚手段,当局可任意对中国公民施行,而不受任何监督、审理与申诉(关于拘留营的法律定位,请参考笔者拙作〈再教育营会停吗?中共新疆「一把手换人」的民族改造下一步〉)。据早前 ICIJ 取得的《新疆电文》指出,一般「学员」的常规「培训」期约 2 年;若表现不佳、未通过评估,则可能延长,一如前自治区书记陈全国于近期外泄文件中所示:「5 年的再教育可能都不够」。

请注意,如此长时间的监禁,尚不包含通过「教育培训」之后「劳务转移安置」的部分(亦即外界调查所指出的工厂强迫劳动)。而被送入监狱体系的当事人,则有经过刑事上的起诉、审理、判决、发监服刑等法律程序。早前人权组织调查报告曾指出,被收进拘留营的学员,仍有可能被起诉、判刑,转送监狱,成为国家「合法」长期监禁的犯人。

然而,透过官方的新疆法院工作报告以及当前披露的《新疆警察文件》可知,在实际操作面上,拘留营与监狱两者的差异已日益模糊:号称「教育培训」的拘留设施内部管理监狱化,而被检方起诉、送入监狱的犯人数量也于近年急遽扩张,这两个现象可说是一体两面,目的均在于残酷地压制维吾尔社会。

图为外泄的拘留营演习图片,在假设有「学员」要逃跑的情况下,警卫人员该如何反应。 图/《新疆警察档案》

图为外泄的拘留营演习图片,即在假设有「学员」要逃跑的情况下,警卫人员该如何反应。 图/《新疆警察档案》

▌拘留营「监狱化」

依据《新疆警察档案》,警务内部文件使用了多种名词来指称入校的「学员」,包括「收押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罪犯」等,日常起居的处所被称为「监室」,入校前一概得进行讯问。为何具刑事意涵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罪犯」等会出现在官方所谓的「教育培训机构」?这是中国政府始终避而不答的问题。

以疏附县的教培中心为例,校内依人员分类而监禁于不同的区域,其中以常规的普管类、严管类、强管类为关押大宗,另有部分特殊身分人员,包括公职人员、未甄别类、已判刑类,此外还有不同政府部门「推送」搜罗而来的人员。

相形于关押的缘由,管理机构更在乎的似乎是警务人力的配置与效能:保安、协警、民警、特勤、特警的排班,枪枝弹药的分配(制高点特警配有班用机枪与 88 狙击步枪),突发事件的因应措施(处置流程的第一步骤——让党干部撤至安全区,切实呼应了「让领导先走」的优良党的传统)。

由档案可知,「校方」毫不在意关押是否符合法律程序,亦在在显示出拘留营体系与监狱的模糊分野:

图为外泄的新疆拘留营人员训练档案,为安全人员的教学PPT。 图/《新疆警察档案》

图为外泄的拘留营演习图片,警卫人员进行模拟审讯。 图/《新疆警察档案》

▌快捕快诉,塞满监牢

与此同时,另一套监禁体系——监狱——的容纳人数也大量增加。

2019年《纽约时报》的分析报导、2021年人权组织 Human Rights Watch 的报告皆引用官方数据指出, 单 2017 年,遭新疆检察体系所批准逮捕的刑事犯罪嫌疑人人数、提起公诉人数,均大幅上升:逮捕人数(22.7 万人)是该区前一年(2016)人数的 8 倍,被起诉人数(21.5 万人)则是前一年的 5 倍,新疆人口数量占中国全国人口不及 2%,但该年新疆检察机关签准的逮捕人数却占了全国逮捕数量的 21%;而新疆法院的刑事案件结审数量也随之增加(14.7 万件)。

尽管近两年各项数据已下降,但每年遭新疆检察机关以刑法起诉的人数仍有约10万之谱,如 2018 年有 13.3 万人因刑法而定罪入监。

司法体系行使职权本无可厚非,但显著的量变加上时序与自治区政府的「应收尽收」政治方针相呼应,这着实令人不安。此外,无论是检察或司法体系,皆屡屡在工作报告宣示其职权将全面为政府的去极端化政策服务,如以「引导取证,强化捕、诉衔接」、「快捕快诉」、「强化政治责任和政治担当……强力震慑敌对分子」等,作为诉审的运作方针,教人怀疑新疆近年增量的司法审判会不会仅是长期拘禁就地合法化的过水程序。

正如《新疆警察档案》所示,大量经法律程序审理、入监服刑的「罪犯」,获罪原因包括「非法收听讲道」、「曾从事伊斯兰经文传教和研究」、「在宗教极端主义的影响下蓄胡」等,却被判处10年以上的重刑。

再者,当官方打着「职业培训」名号大肆搜罗监禁突厥裔穆斯林时,大批具备专业才干并具社会影响力的知识份子亦开始失踪。自 2018 年起,外界陆续获知,多位少数民族知识骨干已在监禁条件下走完了法律审理程序、获判重刑。例如笔者曾介绍的维吾尔人类学者热依拉·达吾提教授(راھىلە داۋۇت,Rahile Dawut)、诗人帕尔哈提·吐尔逊(پەرھات تۇرسۇن,Perhat Tursun)等:2020 年,帕尔哈提判处 16 年重刑,罪名未知;热依拉则是在人间蒸发近 4 年后,于 2021 年首次由政府单位证实,她已获刑入狱,罪名与刑期未知。

图为外泄的拘留营演习图片。 图/《新疆警察档案》

尽管近两年各项数据已下降,但每年遭新疆检察机关以刑法起诉的人数仍有约10万之谱,如 2018 年有 13.3 万人因刑法而定罪入监。 图/作者Kita制表

▌刑上加刑的依司马伊力

然而,经法律程序获判入监并不意味着监控的终点,入狱的维吾尔人们无论在行为或思想上,依旧受政府的严厉管控。

据「新疆受害者资料库」提出一份出自官方《中国裁判文书网》的判决书,现年 58 岁的维吾尔族农民依司马伊力·斯迪克(Ismayil Sidiq),于 2017 年被检方以「宣扬极端主义罪」起诉,后为新疆英吉沙县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 10 年。

隔年,据狱方所述,服刑中的依司马伊力试图使用简易的方式,实践他的伊斯兰信仰:他试图在监狱内以自我净身的方式替代穆斯林的礼拜,包括以「写思想汇报的纸擦鼻涕」、「以要小便为由用卫生纸擦拭其生殖器」,并遭举报、被狱方认定其「从事变相宗教活动」,审判书指出依司马伊力对于自己被狱方举报,感到非常不满,他认为「维吾尔族人应该团结,不应该举报自己民族的人」。

因此,依司马伊力再度遭到检方起诉,控以「破坏监管秩序」及「煽动民族仇恨、民族歧视」等罪;奎屯人民法院审判后,合并两罪共判 13 年有期徒刑,加上其原剩余的 9 年余刑期,合并判决为有期徒刑 20 年。

按照刑期,依司马伊力要在 2038 年 5 月 28 日才得以重获自由,那时候的他将已 74 岁。

图为拘留营中没收的违禁物品,都是和伊斯兰教有关,诸如头巾、礼拜用的地毯、经文等。 图/《新疆警察档案》

图为外泄的监控影像,新疆官方针对民间的清真寺进行「安全监控」。 图/《新疆警察档案》

▌联合国高阶官员的「走走看看」

5 月底(23−28),联合国人权高级专员巴切莱特(Michelle Bachelet)自广州入境中国,陆续到访乌鲁木齐与喀什,并于离境前发表声明。措辞上,她行礼如仪地使用官方所称之「职业教育培训中心」(Vocational Education and Training Centre)一辞,来指称各类的拘留设施。

巴切莱特自承她无法评估教培中心的全貌,但有就新疆反恐措施「缺乏独立司法监督」、「对维吾尔人和其他以穆斯林为主的少数民族权利的影响」等议题,向中方提出关切;而当局则向她保证,教培中心已全数拆除。她也随之鼓励中国政府主动检视过去几年的新疆政策,是否有不符国际人权规范之处;未来,她的办公室将与北京共同成立一个专门的工作小组,以协助中国在人权事务上持续进步。

巴切莱特此行并非临时起意。打从 2018 年以来,她持续就维吾尔议题与中国政府交涉,希望在具有实质意义的条件下造访新疆,然而访中行前,她却改口称此行「不是调查」,也未有任何国际媒体记者获准同行,外界亦不清楚联合国与中国于此事所达成的条件为何。

经历过智利右翼极权政府迫害的巴切莱特,绝非人权事务新手,她和中国政府间极可能有着未公开的谈判与妥协。 图/美联社

关切、鼓励、支持、协助,在喀什造访了一座监狱与一座前拘留营的巴切莱特,措辞正面,试图自本次造访找寻积极的人权意义,却避谈早前大量研究与调查报告的质疑,也并未明确承诺未来将采取何种作为回应外界对于此行的质疑。

当前她的言行,并无法获得维吾尔研究学者们与海外组织的认同,也严重滞后于外界对于维吾尔族处境的关注——毕竟数批外泄档案以及监狱数据,都是 2019 年前就已经发生的事。如果一个堪称友善的造访,尚且需谈判超过四年,发布一个真正具实质意义的调查行程,究竟还需要等候多少时间呢?

经历过智利右翼极权政府迫害的巴切莱特,绝非人权事务新手,她和中国政府间极可能有着未公开的谈判与妥协,然而就目前局势看来,这更像是出于维系联合国与中国对整体人权议题对话可能的考量,而稀释了对于维吾尔族处境的考量。尽管有呼声,但台面上并没有明确的迹象可看出,联合国有想要扭转这一局面的企图。

人们所感受到的肃杀,职志被迫中断的维吾尔知识份子们,差异日益模糊的拘留营与监狱,被残酷地拆解的社会与家庭,维吾尔人们的遭遇,所被迫耗费的生命,都不是诸般精巧的积极言辞,所能够支撑得起的。

《新疆警察档案》中超过5,000张维吾尔族的照片以及官方机密文件等,内容涵盖维吾尔族的详细拘留档案,如姓名、身分证、拘留地点和拘留原因。 图/《新疆警察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