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衡老白男的法槌？美國首位非裔女性大法官「自由曙光」

51岁的杰克森宣誓就职，正式成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的一员。作为美国建国233年以来的首位非裔女性大法官。不过在如今由保守派当道的法院内， 杰克森是否将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带来新的气象？图为德州Finnigan Park的纪念壁画，庆祝她就任大法官。 图／Anat Ronen

2022年4月8日，杰克森（Ketanji Brown Jackson）在拜登和贺锦丽的陪同下，在白宫宣誓就职，取代宣告要退休的布莱尔（Stephen Breyer）法官，正式成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的一员。作为美国建国233年以来的首位非裔女性大法官，她的出现当然鼓舞了全美少数族裔女性。而杰克森在她的就职演说中，也不枉社会各界的期待，以振奋的口吻鼓励她的非裔同胞：

虽然杰克森的就任无法直接扭转自RBG离世后，法院内保守派当道的局面，但自由派仍对杰克森报以高度期待。自由派普遍认为她的加入，某种程度就已经是一种进步力量，因为这是美国首度迎来老白男不过半的联邦最高法院。

对自由派而言，她从布莱尔法官——这位从1994年由柯林顿任命的自由派男性大法官——手中接下的，不仅仅是现在这个法院少数自由派的那一席，更是美国开国以来，108位白人男性大法官掌握的「那一席」，最高法院将首次同时出现四名女性大法官，而且多元族裔法官首次超过三分之一，因此意义非凡。

4月8日，杰克森（Ketanji Brown Jackson）在拜登和贺锦丽的陪同下，在白宫宣誓就职。 图／美联社

杰克森将取代宣告要退休的布莱尔（下排右二）法官，正式成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的一员。杰克森上任后，最高法院将首次同时出现四名女性大法官，而且多元族裔法官首次超过三分之一。 图／美国最高法院

但杰克森在国会的听证与投票记录，也因为高度争议而一波三折。杰克森在联邦国会司法委员会（Judiciary Committee）的提名审查过程，就因为共和党人对她的司法理念以及她之前在儿童色情案件的量刑有所疑虑遭受强力杯葛，而无法进入全院表决。最终，参议院不得不透过「解除投票」（discharge vote）的方式让本案迳送至全院表决——而上一次发生同样情况已是1853年。最终参院虽然仍以53票对47票通过对杰克逊的提名案，但此已种下杰克森的大法官席位无法超然于两党政治的疑虑。

如此评价两极的新任大法官，我们究竟应该如何评价？年仅51岁仅担任联邦巡回上诉法院短短几年的她，是否最终还是仰赖她非裔女性身分而顺利出线？反过来说，是否正因为她的少数（minority）身分，我们更能看到她的能力与实至名归？更重要的是，她是否将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带来新的气象？

关于这些问题，我们或许可以从她的个人背景、成长经验和过去的判决中寻找蛛丝马迹。

1988年，18岁的杰克森。 图／Miami Palmetto Senior High School

杰克森是哈佛高材生，也是目睹家庭成员受量刑偏见迫害的非裔女性。杰克森出生于美国华盛顿特区，在迈阿密中产阶级家庭长大，其父亲是律师，母亲是小学校长，舅舅则是迈阿密的警察局长。深受父亲影响，她在高中时期就展现杰出的论述能力，并获得多项全国演讲比赛冠军的殊荣。她更早早就立定志向，在高中毕业纪念册上写下人生目标：

「我要进入法律圈，最终获得司法任命。」

然而身为非裔女性的她，申请大学入学时却一直被要求「降低标准」，但她仍坚持想进哈佛，结果也真的顺利进入哈佛政治系。她在大学期间活跃，加入学校戏剧社团参与多项演出，也对室友悬挂代表分离主义的南方邦联旗帜而多次出言抗议，表彰她对美国宪法的热爱。然而大四这一年，叔叔小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因非法持有小量古柯碱而被量处无期徒刑的重刑后，杰克森自此确立她对刑事程序与量刑政策的关怀。

年仅51岁的杰克森是否最终还是仰赖她非裔女性身分而顺利出线？反过来说，是否正因为她的少数（minority）身分，我们更能看到她的能力与实至名归？更重要的是，她是否将为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带来新的气象？ 图／路透社

3月8日，当时仍是最高法院提名人的杰克森在步出山庄时被保安包围。 图／美联社

「我要进入法律圈，最终获得司法任命。」杰克森早早就立定志向，在高中毕业纪念册上写下人生目标。图为在听证会上听到民主党议员布克动人演说后，落泪的杰克森。 图／美联社

为此，她在大学毕业时，自主研究撰写题为《压迫之手：认罪协商和对刑事被告胁迫》（The Hand of Oppression: Plea Bargaining Processes and the Coercion of Criminal Defendants）的学位论文，力陈在刑事诉讼流程中衍生的各种弊病，并于大学毕业后，先进入时代杂志担任特约记者和研究员。

忙碌的记者工作并未让杰克森放弃梦想。一年之后，她顺利进入哈佛法学院。和欧巴马及其他优秀的法学院学生一样，她也在求学期间担任《哈佛法律评论》的学生编辑。

1996 年，杰克森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哈佛，但她并未如多数法学院学生，选择进入大型律师事务所开展律师生涯。相反地，她却选择先到联邦法院担任法官助理一职。1996年至1998年间，她先后担任麻州联邦地方法院与联邦第一巡回上诉法院的法官助理。在1999年经历短暂律师实习后，杰克森终于如愿以偿进入联邦最高法院担任大法官助理。而她所协助的，正是交棒给她的布莱尔法官。

图为1994年，仍是最高法院大法官提名人的布莱尔（右）。 图／美联社

▌法官生涯与接地气的自由派传承

大法官助理的生涯让她更熟悉联邦法院体系的运作流程。为了进一步完成她担任法官的梦想，她先在2000年至2003年间回归刑事诉讼律师角色。2003年起，她顺利进入美国司法体系下掌管量刑规范与标准（Federal Sentencing Guidelines）的量刑独立委员会，担任助理特任律师。

之后，她又于2005年至2007年之间担任公设辩护人，在多项联邦华盛顿巡回上诉法院管辖案件中提供司法协助，并成功降低弱势当事人——尤其是持有毒品，且在美国脉络下多数是非裔——的刑责。

2010年，就在杰克森于刑事诉讼领域耕耘15年后，她成功获得欧巴马的提名，并在国会同意下担任美国联邦量刑委员会的副主席。2013年，她再度获得欧巴马的提名成为美国华盛顿特区联邦地方法院法官。2021年，就在她正式进入联邦最高法院担任大法官之前不到一年时间，她再获拜登提名，成为美国华盛顿特区联邦巡回上诉法院法官。

2021年，杰克森被提名为华盛顿特区联邦巡回上诉法院法官的名牌。 图／美联社

2021年，就在杰克森正式进入联邦最高法院担任大法官之前不到一年时间，她再获拜登提名，成为美国华盛顿特区联邦巡回上诉法院法官。 图／美联社

杰克森的法律生涯看来似乎一直切换于多元角色之中：法官助理、律师、公设辩护人、联邦特别诉讼代理人、再到联邦法院法官，而且除了联邦法院法官之外，她在其他位置上最长都待不过5年。也许我们单从外观来看会觉得她定性不足，但也许对杰克森而言，每份工作的转换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

她担任华盛顿特区联邦地方法院法官期间正好经历川普执政，而也正是在这段期间她的众多判决引发关注。她最受到瞩目的是在众院发动川普「通俄门」调查之际，众院司法调查委员会因传唤白宫顾问麦甘恩（Don McGahn）前往众院接受调查未果，而一状告上联邦法院时，杰克森以长达180页的判决书指出，「川普的白宫顾问在他们职权范围议题时，依法并不享有绝对豁免权。」另外，她更针对川普核发命令他的顾问与助理不得出席作证的作法明白指出：

「总统不是君王，而没有人能凌驾于法律之上。」

杰克森最受到瞩目的是在众院发动川普「通俄门」调查之际，众院司法调查委员会因传唤白宫顾问麦甘恩（图）前往众院接受调查未果，而一状告上联邦法院时，杰克森指出，「川普的白宫顾问在他们职权范围议题时，依法并不享有绝对豁免权。」 图／美联社

图／美联社

另外，杰克森也核发多项暂时处分（preliminary injunction），阻止川普以行政命令的方式，大幅扩张「移民与海关执法局」（ICE）驱逐非公民与移民的权限。虽然她在接受国会听证调查时，曾因为此案而被共和党议员质疑她是否「有偏颇的政党倾向而不适宜担任大法官」一职，但她仍明确做出回应：

事实上，杰克森对川普政府核发暂时处分禁止驱逐非公民或移民的相关判决，后来都被她的上级法院所推翻。但这是否代表她的判决论理不足或有所缺漏？

对此，自由派引述美国长期监督联邦法院的非政府组织大平台「司法正义联盟」（Alliance for Justice, AFJ）的调查，指出：杰克森在任内共写了将近600个判决，但被推翻不到12次，证明她所撰写判决的论理有据。

杰克森在任内共写了将近600个判决，但被推翻不到12次，证明她所撰写判决的论理有据。 图／美联社

▌杰克森的司法哲学与政治立场

而也正因为杰克森法官作为司法体系内少数的非裔女性，保守和自由两派都紧盯她的判决，并试图从她的判决中找到她的司法哲学和立场。她在联邦华盛顿巡回上诉法院的八个月内仅发表了两项多数意见，为数虽少但都清晰有力。她的最后一份意见书是针对「当案件被上级法院认定非真实争议时，上级法院得否撤销下级法院的意见？」这项争议所撰写。一如她的撰写风格，她说：

我们可能从这项意见书中看到的是「捍卫司法体系传统」的杰克森大法官，但若因此我们就认定她倾向保持司法体系现状，那可能就是对她的误读。

举例来说，2018年她还担任联邦地方法院法官时，她就做出一项裁定否决检察官声请「没收毒贩所持有的18 万美元」的主张。本案检察官主张，该名毒贩所持有的18万美元，正相当于两磅海洛因的价格，因此可以推断毒贩正准备以此现金购入更多海洛因促成更多犯罪，因此应该加以没收。

对此，杰克森在判决书中写下：「在已经没收价值18万美元的犯罪证据海洛因之外，再没收额外的18万美元，对毒贩相当于重复的刑事处罚，而已构成法所不允许的重复刑罚，且已将没收制度延伸至合理范围之外。」而在她的努力下，隔年最高法院也做出类似判决，该判决确立「联邦宪法限制州和地方政府在无正当理由与充分证据的情况下，没收其现金、汽车、房屋和其他用于犯罪的私人财产」。

正因为杰克森法官作为司法体系内少数的非裔女性，保守和自由两派都紧盯她的判决，并试图从她的判决中找到她的司法哲学和立场。美国参议院在4月7日以53对47票，确认杰克森担任大法官。当时在白宫收看消息的拜登和杰克森高兴相拥。 图／路透社

图／美联社

除此之外，杰克森法官也透过判决呼吁应给予囚犯人道待遇。2018年，杰克森判决联邦监狱将一名聋哑囚犯关押在「极度孤立」的环境是一种酷刑——因为他的特殊处境，他通常不知道他周围发生了什么，也无法与监狱官员、监狱医生、辅导员和狱友进行有效沟通。

她说：「这些官员、狱警大概只是耸耸肩，对这个明明就在他们拘留监禁且明显有听力障碍的人，自满于不知道怎么才是最好安排的信念，而在这种自我满足或假装不知情的信念下，当然不可能对他的需求进行任何有意义的评估。」

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且律师执业十余年，现为纽约时报司法专栏作者的普立兹奖得主利普塔克（Adam Liptak）曾以「细致、有方法且左倾」评论杰克森的判决。

熬过国会冗长而分裂的投票程序后，等待杰克森的是高度争议且价值冲突的社会争议案件，包括罗诉韦德案因保守阵营的推进而摇摇欲坠。图为在杰克森参加听证会的第一天，几名反堕胎人士到最高法院前抗议。 图／美联社

▌最高法院的自由派曙光？

如今杰克森已顺利获得任命。但熬过国会冗长而分裂的投票程序后，等待她的是高度争议且价值冲突的社会争议案件，包括：美国大学是否得以透过积极保障（affirmative action）措施调整入学许可的决定、种族因素在选区划分时是否应纳入考量、私人企业是否可以基于个人宗教教义，而选择不做同婚伴侣的生意，以及罗诉韦德案因保守阵营的推进而摇摇欲坠——尤其是，目前这个法院保守阵营与自由派阵营呈现6比3票的一面倒趋势。

所以除非发生其他特殊事件，否则我们几乎可以预测杰克森大法官，这位最菜、最年轻的大法官很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能透过撰写反对意见（dissenting opinion）的方式度过她在联邦最高法院的早年时光。因为事实上，最高法院的保守派势力不太可能只因为大法官会议室里有了新的声音，就放弃现有的意识形态。

但即便如此，反对意见仍旧是非常强大的司法工具，因为它们的功能不在说服当前的大法官，而在指引更多自由派法官与律师，并说服未来的大法官。

图／法新社

杰克森究竟会如何置身于保守法院？毕竟，要全面性说服她的保守同事接受她的主张恐怕有其困难，但她要是写出掷地有声且令人尊敬的反对意见，那她的同僚恐怕无法忽略她的声音。 图／美联社

已故的保守派健将大法官史格里亚（Antonin Scalia）就曾在法学院课堂上明快指出：

透过撰写法学院必读且令人难忘的反对意见书，史格里亚确实有机会将下一代的律师和法官转变为保守的原意主义者（originalism） 。

所以杰克森究竟会如何置身于保守法院？这恐怕还有待观察，但我们或许可以期待杰克森接下来延续她在联邦地方法院的策略与习惯——写超长判决书，明确指出法院多数意见判决中的漏洞与谬误，并以丰富清晰的全面性论理，说明为什么多数意见的论理与宪法精神不符——如果她写得够快的话。

毕竟，要全面性说服她的保守同事接受她的主张恐怕有其困难，但她要是写出掷地有声且令人尊敬的反对意见，那她的同僚恐怕无法忽略她的声音，而且还得花不少时间解释他们的论理。而这，正是自由派可以期待的曙光——毕竟，她才51岁。

图为在最高法院前，打扮成「杰克森大法官」的女孩们庆祝杰克森——这一位美国首位非裔女性大法官——的就任。 图／欧新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