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魔幻.写实 特搜欧威尔《一九八四》

作家乔治欧威尔。(美联社)

乔治欧威尔因写《一九八四》而在世界知名。(美联社)

特搜欧威尔《一九八四》(时报出版提供)

《一九八四》成为传奇,美国中情局将之化为武器、众多电影电视改编筑成一道稳固的支撑高墙,可能也启发了其他创作艺术家、许多电玩游戏和流行歌曲作词家视之为重要养分,政客也引述书中的字句,还吸引了上百万名大众读者……

1 恐怖的强权

一九四九年初夏,一位名叫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的英国作家新推出一本小说,第一波的评论开始出现在大西洋两岸的报纸杂志上。虽说最早注意到小说的人反应并非全都兴奋不已,有几位专家还认为书中毫无保留的刑求场景以及那股诡异而幻梦般的气氛必须谨慎,不过却也没有人会怀疑这本作品的重要性有多么无远弗届:第一批读者坚持说,这不仅仅是一本小说,而是一幅可怕的预知景象,如果当时某些让领袖人物大出风头的政治倾向能够继续无所限制发展下去,世界可能就会变成书中那个样子。

美国的评论家更是雀跃不已,「这本小说是所有作家到目前为止写出最适合治疗极权主义者疾病的解药。」美国评论家菲利普.拉夫(Philip Rahv)在《党派评论》(Partisan Review)上写道。「每个人都应该读,而且我尤其推荐给自由派人士,因为他们还是甩不掉那股政治迷信,认为虽然让右派握有绝对的权力时很糟糕,绝对权力的根本本质却是好的,若是让左派……取得了,就能造福人类。」「一本高明而迷人的小说。」美国评论家黛安娜.崔林(Diana Trilling)在《国家》(Nation)这本杂志上则是这样说道。英国的评论家声音也不小,根据英国政治家哈洛德.尼寇森(HaroldNicolson)在《观察家报》(Observer)发表的观点,这位作家着手「写出了本警世故事,借此来说服我们,若是我们因为大意,任由物质主义的浪潮淹没了人文传统,会招致何等糟糕的后果。」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Times LiterarySupplement)中,英国作家朱利恩.西蒙斯(Julian Symons)认为「《一九八四》书中描写的社会有一种可怕的写实性,这是其他设想未来的现代作品所做不到的」,并且赞赏其作者「能够以严肃的口吻写作,对于现实的本质及权力的恐怖也有新颖的描述」。

恐惧。魔幻。写实。人性的传承岌岌可危……时至入夏,这本书也开始传播卖遍整个欧陆,或许还到了更远的地方,来自各方有如涓涓细流的赞赏声汇聚成席卷而至的浪潮,预告了这本书将造成全面性的媒体狂热,就连一向不相信自己有可能在文坛功成名就的欧威尔本人也不能幸免。「这本书似乎评价很好。」他在六月底这样对经纪人李欧纳.摩尔(Leonard Moore)说道,此时在英国书市上已经有两万五千本在流通,「就是说,即使评价说不喜欢,我也会说是『有助销售的』评论。」

《一九八四》上市第一年就有非常多评论,光是在美国就有六十几则,其中只有少数几条是毫不留情的负面批评,其中一条就来自美国的共产党刊物《大众与主流》(Masses & Mainstream),评论者山谬尔.希伦(SamuelSillen)抱怨这本书就是「愤世嫉俗的烂书」、「这等陈腔滥调之作,还带着毫无格调的性爱观点」,并感叹「这本小说在『资本主义媒体』上获得满堂彩」还有一条出现在苏联共产党的官方刊物《真理报》(Pravda),谴责这本书是「厌世的幻想」作品、一本「肮脏的书」,让人想起「我们当代出现的那些恐怖预言,作者能组成一支贪腐的军队,听从华尔街的命令与煽动」。

《真理报》会认为这本书可能是资本主义者的阴谋也情有可原,因为《一九八四》显然揭露出了极权主义者的心思,故事描写一个人反抗践踏其灵魂的暴政,也让这本书马上就在东欧的共产国家中遭禁,有好几十年只能以地下秘密出版的版本流通。在这个不太遥远的未来中,英国化身为「第一起降跑道」,本身是「大洋国」的一部分,这个国家所囊括的领土在表面看来,正与其他广大领土群所组成的「欧亚国」及「东亚国」争夺优势及军事统治权。这个世界中的人民受到不间断的监视及扭曲的政治宣传洗脑,由一个称为「党」的组织管理,由「老大哥」的全知之眼发号施令,特色是蛮横镇压人民的异议(「思想犯罪」)以及习惯性捏造过去。

温斯顿.史密斯(Winston Smith)是书中饱受折磨、年近四十的主角,或许在这个独裁政权的大轮子中只是一个小齿轮,身为「外党」成员的他并未享有符合其名的特权,不过他在这套控制国家的复杂机制中所扮演的角色原来非常重要。温斯顿独自待在名称错得离谱的「真相部」中一个小隔间里,他的工作就是修改《时报》(The Times)的过期报纸,若是政府认为某人违背了这个政权不断改变的官方准则,他也要将之从历史上抹除。可怕的是,这种腐败之举的工具就是语言本身,这套粗暴删减后的语言称为「新语」,温斯顿那位很快就会人间蒸发的同僚塞姆(Syme)这么评论道:「到最后,我们可以让思想犯罪变成零,因为已经没有文字可以表达犯罪意图了。」

这段对话发生的时候,温斯顿已经在进行自己独特的思想犯罪:他买了一本古老的皮革装订笔记本并开始写日记;他跟比自己年轻许多的茱莉亚发展出恋情,她的长相清秀,却是禁欲的「青年反性联盟」忠贞成员;另外,他会在深夜里研读传说中的禁书,也就是由政府头号憎恨对象艾曼纽.葛斯登(Emmanuel Goldstein)所写的书(很可能是以俄国布尔什维克领导人托洛斯〔LeonTrotsky〕为原型),欧布莱恩(O'Brien)将这本书交给茱莉亚,他看上去是内党中的温和派成员,但是可惜了,他其实是刻意放饵引鱼上钩,说不定茱莉亚根本是自愿成为他的共犯,而温斯顿被人从骨董店楼上两人的藏身处拖了出来,带往仁爱部,强迫他重新融入符合大洋国期待的社会。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九八四》意识形态外皮底下的真正意涵才受到了严格检视,一个极权政府经常会让人怀疑起其权力基础的历史正当性,能够将曾经的朋友变成敌人,若是某个位置不再有用就会遭到舍弃,结果就是必须毁掉所谓客观知识的概念,而自然要毁掉知识的工具就是知识本身。依据这样的标准看来,经典传说中的暴君不过就是抓准机会的一群流氓,完全欠缺重塑过往历史发展所需要的细腻心智。但是二十世纪的极权者则是采取更为邪恶的手段,欧布莱恩针对这个主题的一席话是书中最令人战栗的一个片段:不是告诉一个人二加二等于五然后叫他假装相信,而是要说服他其实就是这样。温斯顿饱受折磨、威逼恐吓、洗脑,抽泣着缩成一团,默认了这一切,赢过了自己的内心,他爱老大哥,反叛终告失败。

《一九八四》对初版读者的惊人影响不只是对于温斯顿投降的惊恐、对于他跟茱莉亚那席危险的对话(「听着,妳有过越多男人,我就越爱妳,妳懂吗?……我讨厌纯洁,我讨厌善良,我不希望美德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在一○一室的刑求房中威胁着要放出一整笼饥饿的老鼠扑向他毫无保护的脸,而是让读者惊觉,欧威尔所创造出的反乌托邦世界巧妙反映出全世界在战后的地理政治版图,就像第一位为欧威尔作传的伯纳德.克里克(Bernard Crick)曾经评论道:「若是未将《一九八四》放在当下时代的情境阅读,就会误读了这本书。」在一九四九年当下,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仅仅过了四年,大洋国极权政权压迫的情境正反映出在纳粹德国投降后美苏之间的对峙。苏联领袖史达林(Joseph Stalin)并未利用苏联在世界局势中的好感度以得益,再加上苏联红军(Red Army)对战事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他在一九四五年至四七年间在西方边境建立起缓冲,将自己的盟友安插至才刚解放自由的国家政府中任职,当地虽然有出现顽强抵抗,例如在战后时匈牙利首次(也是唯一一次)自由选举中,共产党只拿下百分之十七的选票,不过到了一九四五年底,波兰、罗马尼亚及保加利亚等国都完全成为苏联的卫星国家。

如果说后来称为「冷战」的第一波调遣策略已经足以惊动美国政府,那么随着这些动作出现的言辞,尤其是史达林在一九四六年初便宣示了资本主义不免会引发战争,只是让情况更进一步恶化,美国国务院忧心忡忡地说,这就像「针对美国迟来的宣战」。

一九四○年代晚期开始出现一种想法,认为这个世界或者无论是西方哪个部分,都已经不再是众多独立运作思考的主权国家,而是集结成一片庞大的领土疆域,未来发展将倚赖军事及科技的力量,这种想法成为政治论述的重点。一九四七年耗费数百亿美元的马歇尔计划(Marshall Plan)便是美国方面有意尝试,扶植支持美国的欧洲国家,帮助他们达成重建破碎经济的目标,并保护他们的政治体制不致走向独裁。「我相信美国必须有这样的政策,能够支持自由的人民抵抗少数残暴之人或者外在势力的征服意图。」该计划开始推行时,杜鲁门总统(HarryS. Truman)便有这样的观点。同一时间,自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日本首先引爆了两枚原子弹之后,军备竞赛便宣告开始且迅速进行,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四八年间,美国在马绍尔群岛(Marshall Islands)的比基尼环礁(Bikini Atoll)就分别引爆了二十三种装置,同时苏联也不断缩紧对东欧的控制。「我到莫斯科去的时候,身分是一个独立主权国家的外交部长,」一名捷克政治人物在一九四七年被召到克里姆林宫之后抱怨道,「回来后却成了苏联的奴隶。」

自从出版之后,《一九八四》便可被视为第一本冷战小说,不过对英国读者来说则有一种更直接的连结。大部分先前所出版的反乌托邦作品,例如H.G.威尔斯(H. G. Wells)的《当沉睡者醒来》(When the Sleeper Wakes),或者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美丽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背景都设定在遥远的小岛或者非人工打造的梦幻国度上,而这本书的景色却是如此熟悉:将战后的伦敦发展油门踩到底,一切建设都是为了实现邪恶的功利主义,这么说或许不算夸张,小说的第一批读者会受到温斯顿在故事中虚构的苦恼所吸引并有所共鸣,因为他们每天漫步经过的世界里,同样充满了炸弹轰炸留下的痕迹以及堆积成小山的瓦砾,所以会认为书中描述并扭曲了他们已经熟悉的景象。说得更详细一点,在一九四九年读到《一九八四》的读者若是沿着伦敦的河岸街(Strand)往西走(这正好就是欧威尔在一九四三年至四五年搭公车从工作地点返家的路线),就能在路上听见丹麦圣克莱蒙教堂(St Clement Danes)的钟声,也就是那首儿歌的起源:「钟声唱出柳橙和柠檬,就在圣克莱蒙。」正是思想警察破门逮捕温斯顿和茱莉亚时唱的歌。很快会行经「胜利广场(Victory Square)」(特拉法加广场〔Trafalgar Square〕),在那里就会看见纳尔逊纪念柱(Nelson'sColumn),在小说里则是被老大哥的雕像取代,用以庆贺他在第一起降跑道之役的胜利。那里还矗立着圣马丁田野教堂(St Martin-in-the-Fields),大概是以一座充满蜡像陈列品的政治宣传博物馆取代了。附近还有其他重要地标,例如擡头望向第一起降跑道的天空,眼前就是真相部(「一座巨大的建筑,外墙是光亮无比的白色混凝土」),显然是根据伦敦大学议会大楼(University of London’s SenateHouse)的外型,在战时这里也是英国情报部(Ministry of Information)的总部。这些巧妙利用了地景建物的描写手法层层堆叠起来,也无怪乎大多数战后的伦敦人会觉得,第一起降跑道以及自己窗外的世界之间的相似性实在有点明显到无法安心。

《一九八四》如此直接的逼真性是一大卖点,这本小说的不寻常就在于表面说是设定发生在未来的故事,但是大部分场景似乎都是从当前的时空借用来的:就像是另一个宇宙,但奇怪的是,却又根源于战后权力政治运作的最新景况。到了一九四九年秋天,这本书飘洋过海流传到大西洋另一头也大获成功,美国每月之书俱乐部(Book of the Month Club)指定为选书、《读者文摘》(Reader's Digest)上做了简介(这样可以保证有六位数销售额),还有百老汇剧团看上了。这一切对欧威尔而言都太迟了,等到这本小说开始攀上畅销排行榜的时候,他已经病入膏肓,肺结核已经折磨着他的呼吸系统好几年了,早先他在跟经纪人与出版商来回讨论时,人已经住进格罗斯特(Gloucestershire)山上的疗养院,然后就在夏天即将结束之际,救护车载着欧威尔将他送进了伦敦大学学院(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友人还抱着一丝希望,认为他有可能康复,他的朋友安东尼.鲍威尔(Anthony Powell)十月时前去探望,认为从某些方面来看,「他已经比我过去看到他时的状况还更好了」。欧威尔得到了坎特伯里大主教的特别授权,让他能够躺在病床上迎娶比他年轻许多的索妮雅.布朗奈尔(Sonia Brownell)为第二任妻子,他自己认为这么做让他有了活下去的目标。不过这只是回光返照,耶诞节的下午有另一位朋友去探望他,之后说:「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臭味,就像秋日里的花园。」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欧威尔有几次感叹起自己终于成名背后却是悲情的讽刺,他对来访的朋友说:「我终于赚大钱了,但我也要死了。」一九五○年一月二十一日凌晨时分,他肺部里的一根动脉血管爆裂,不到几分钟便宣告死亡。

许多人悼念他、哀叹着他的离去。在他的葬礼当天,他的朋友马尔科.蒙格瑞奇(Malcolm Muggeridge)读着讣闻,觉得自己在这些文字中读到「如何造就一位传奇之人」。

作家乔治欧威尔。(美联社) 《一九八四》也成为传奇,美国中情局将之化为武器、众多电影电视改编筑成一道稳固的支撑高墙,可能也启发了其他创作艺术家、许多电玩游戏和流行歌曲作词家视之为重要养分,政客也引述书中的字句,还吸引了上百万名大众读者,这段传奇在接下来七十年间还会持续发展,到最后这本书将会被视为理解二十一世纪所必须阅读的重要文本。如今的世界里充满了煽动者、「假新闻」,以及更加深入侵犯私人领域的科技,可以说欧威尔似乎还相当活跃。

(本文摘自《特搜欧威尔《一九八四》:经典文学不朽之路》一书,时报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