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沙,吹台青──悼念前辈作家司马中原

作家司马中原作品深受海内外华人喜爱。(本报资料照片)

2000年与司马中原(右)摄于拉斯维加斯。(古蒙仁提供)

连续两年的一月四日,对我都是个心惊且感伤的日子,因为和我颇有渊源的二位师长、前辈,同在这一天辞世了。去年是我在美国念研究所的指导教授刘绍铭,今年则是前辈作家司马中原。二人同享高寿,对台湾文坛同有贡献,也在前后二年的同一天辞世,这样的巧合并不多见,令我唏嘘不已。

去年我在感伤之余,写了一篇悼念刘教授的文章,在《人间》副刊发表,详述我们之间的师生情谊。今年我也写了这篇悼念司马先生的文章,追述我在青春时期受他的影响,以示他的乡土写作对六○年代的「台青」(台湾青年作家)曾有相当程度的启发,对七○年代台湾乡土文学的发展,也产生推波助浪的作用,称得上是一位大师级的人物。

文学评论家齐邦媛教授曾将他的作品归纳为三类:史诗性的、纯抒情的和乡野传奇。史诗性的小说是他以山河恋为经,以半世纪前抗日剿共战争为纬,衬托出人性的正邪之争;纯抒情的作品,最成功的有散文诗体的《黎明列车》、《鸟羽》、《灵语》等短篇,散发着人性的光辉;第三类的作品数量最大,这些趣味性很高的故事,都发生在他所熟知的乡野间。

《台湾文学史纲》的作者叶石涛也曾说过,司马中原最好的作品都扎根于大陆农村生活,有浓烈的乡土色彩和民族风格。因此将他定位为乡土作家,是文学界普遍的认知,也让他在台湾文学史占有一席之地。

我接触司马先生的著作甚早,大约是初中一年级的阶段,由于顺利地考上家乡的第一学府,父母对我阅读「课外书」不再那么严格管制,我喜爱阅读的天性便得以自由发挥了,只要随手拿到的书刊杂志,都成了我心爱的读物。

姐姐大我一岁,却比我早熟,因喜欢看琼瑶的爱情小说,常去租「皇冠杂志」回家看,她搁着不看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地拿来看。但我对「文艺小说」索然无味,东翻西翻却迷上了同在连载中的「狂风沙」,对关八爷为首的盐贩集团的冒险故事深感与趣,吸引我逐期翻阅下去,直到连载结束,果真看完这部近七十万字的小说。对我来说,这是阅读的一个里程碑,也是一趟心灵的冒险,让我充分体验到阅读的乐趣,因此对作者司马中原充满好奇心,很想读更多他的作品。

我十七岁时负笈台南读高中,因常投稿报刊开始有稿费收入,积少成多,这些额外的收入便计划拿来买书。有一次去逛民权路的旧书店,看到大业书店出版的一套文学丛书,其中一本是司马中原的《灵语》,我眼睛一亮,如获至宝,当下就付钱买下,喜孜孜的捧回宿舍,成了我第一本自购的藏书,因此十分珍惜,没事就拿出来翻阅,一读再读,俨然成了我的圣经。以后陆续又买了其他作品,藏书不断增加,宛如一个小型的「司马中原专柜」。

我会迷上他的作品,除了乡野传奇的题材引人入胜外,主要是文字的叙述风格,一如他的笔名,大器磅礡,文笔雄健,流畅自如,粗犷豪迈之中又流露些微柔情感性。诚如齐邦媛教授精辟的分析,这种混合了史诗及抒情散文的文体,形成司马中原作品的特色。而她认为运用得最成功的《灵语》一书,正是我百读不厌的床头书。熟读这种文体之后,自然融入我的创作中,在我高中时期已然成熟,成功地转化成自己的书写风格,这一切都要归之他的作品给予我的启发。

高中三年我都住在救国团体系的台南学苑,周末或寒暑假经常举办文康活动。有一次「青年写作协会」在此举办文艺营,邀请知名作家来上课演讲,名单中也有司马中原。我立刻前往报名,却已满额遭拒。但我不死心,仍站在门外旁听。当他从我身旁经过时,我内心十分激动,因为终于看到他本人。即使只是擦身而过,也够我兴奋好一阵子,这是我和他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但只有目迎目送,没有任何交谈。

民国六十年我考进辅大中文系,有机会接触更多的文学书刊。当我在图书馆看到整套的《现代文学》和《文学季刊》旧杂志,才发现自己是个井底之蛙,因为里头的作品我都没读过,便一头栽进去,将白先勇、陈映真、黄春明、七等生等人的作品全部看完。补足了这一块,我文学的视野更开阔了,便取了「古蒙仁」这个笔名,准备以全新的面貌向文坛进军。

此时正值司马中原文学生涯的高峰,二大报的副刊不时刊载他的作品,屡次担任二大报文学奖的评审委员;他的头衔也从「军中作家」,一路跃升为《中华文艺》月刊社社长、「中国青年写作协会」理事长、「华欣文艺工作联谊」会总干事,职位愈高,愈让我觉得高不可攀。因此大学期间我们并不曾接触,也不曾投稿他任职的文艺杂志,反倒因为投稿认识了《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文章大多在报纸副刊发表,逐渐打出知名度。

直到我退伍后进报界工作,且得了几个重要的文学奖后,他才知道有我这个年轻小伙子,见面时会主动和我打招呼,偶尔聊上几句。我仍以前辈之礼待之,不敢多言,连我早年以他为偶像的往事都绝口不提,因此他从来不知半世纪之前,我和他曾有过一段这么深刻的文字因缘。

直到千禧年,也就是民国八十九年十一月上旬,我们才有一次较长时间、较温馨的相聚,使我们的感情急遽升温,也为彼此留下弥足珍贵的记忆。

那年「世界华文作家协会」在美国洛杉矶召开第四届会议,由于要改选会长,出席的人相当踊跃,共有来自一百多个国家的二百多位华文作家与会,会期长达六天五夜,规模堪称历年来最大。我和司马先生及台湾十多位作家朋友也应邀参与盛会。

我曾担任中央日报国际版副刊主编,和海外作家一向关系密切。司马先生名满天下,深受海外华人作家喜爱,因此二人在会场内外都是锋头人物,人人争相握手寒暄,每每晚上仍有访客串门。二人虽然疲惫不堪,睡眠不足,但开会时依然精神焕发,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最后一天进行会长改选,选举结果由当时的文建会主委林澄枝以高票当选,为大会画下完美的句点。

会议期间我和司马先生在同一小组,住宿的房间也在隔壁,每天早晚长相左右,会中互动频繁,六天五夜下来,二人关系日趋紧密,已达无话不说的地步。会议结束后,主办单位还安排出席作家们到赌城拉斯维加斯游览,我们二人又搭同一小巴,比邻而坐。一路听他笑谈人生百态,议论时事,月旦人物,精彩绝伦,听得我欲罢不能,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下来,一点都不觉得旅途劳累。不愧是文坛第一名嘴,也是一流的说故事高手。

由于事隔二十多年,那趟赌城之旅到底去了那些地方?有没有去「拉霸」?赢钱或输钱?我已不复记忆,也无关紧要。但在车上听他高谈阔论,绘声绘影的影像,却依然鲜明如在眼前。对我来说,那影像恰似他一生的缩影,九十岁的精彩人生,上百本的著作,都蕴含在那生动、丰富的肢体语言里,足供后世有心人士搜寻解秘,一窥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