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家亲戚的真相,失明大母舅成为残疾人乞讨的悲剧真相
和老婆恋爱时,慢慢认识了她家的亲戚。有位大母舅,她家人一直躲躲闪闪,不想讲。好多次听岳父母谈话时,提到瘫子。我问瘫子是哪个?岳母说,大母舅是瘫子。岳父说,是残疾人,拄双拐。
我不好再问。1990年前后,在安庆汽车站,总遇到残疾人乞讨。双腿残疾的,匍匐爬行,依次向每一排座椅上的每一个候车人,伸出手,拿着小碗,碗中有些零钱。有的双眼或腿脚糜烂,让人不敢直视,赶紧摸钱让他走。候车时间久,会被多次讨要。
有一年正月,岳母说,小母舅的女儿要和村里人一道,去石狮做裁缝,但家里有事,只好迟几天再走。我插嘴说,福建那么远,要转车,春运人太多,还是和村里人一起走,路上好照应。在服装厂上班,迟到了也不好。
岳母说,大母舅说了,到时他送,他也是去那边。
我疑惑了,大母舅不是……走路不方便么?
岳母说,哎呀,你是不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要是好手好脚,天都飞得上去!
岳父说,别看他腿脚不方便,在外厉害得很!当然喽,人家也是看他那样子,让着他。
有次岳父母谈到两个母舅不和。岳母说,他俩一直是对头,年轻时,小母舅险些被大母舅打死。
小母舅是个高大端正、健壮精明的中年人,年轻时怎么会被残疾的大母舅暴打?
岳母说,大母舅的那双手,就好比是铁钳,凡人只要被他粘上,就随他盘。他双腿是软的,七八岁时显本事,把双脚往肩上一靠,用胳膊夹着脚管,两手掌撑地,绕稻场三圈,全村人都去看。
外公走得早。小母舅年轻时贪玩,是大母舅管教他。挨打的起因是浇油菜。小母舅从家里挑粪,我岳母从田边的池塘挑水,肥水混合后,大母舅给油菜浇水。小母舅拖拖拉拉,耽误了活计。那时都才十几岁。
大母舅还能干农活?
岳母说,他拿两个梯凳,坐在一个上,用手把另一个往前挪,然后双手使力,坐到前面凳子上,再把后面的凳子拿到前面,如此反复。上岭下坡,遇到田坝缺口,都难不倒他。莫说浇油菜,好多农活都能做。
农闲时的一天,大母舅把拇指粗的犁耕索放在身后,等小母舅经过他身边时,一把抓住,捆的和粽子一般,纹丝不能动。再把绳子扔过横梁,一拉,小母舅被吊起。大母舅用棍子,拦头拦脑的打。
小母舅的惨叫声、邻居的惊呼声中,村人来了几十个。
门窗推不开,屋内棍子敲打声更急更沉。从窗缝往里看,人快要被打死。村人撞开窗户,一人爬进去把大门打开,大家蜂拥而入,抱人的抱人,解索的解索,小母舅奄奄一息。那时外婆被抓走几个月了,也不知关在哪里。她是地主婆,不该骂村干部。
我见过几次外婆,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银盆大脸,蓝士林满襟上衣,蓝士林裤子,崭新的布鞋,洁净体面,不像农村老人。岳母说,外婆家以前好,外婆现在过的是大母舅的日子。
1970年代做生意,人会被抓,东西会被没收,叫作割资本主义尾巴。我就见过卖黄烟的陌生人,慌慌张张闯进我奶奶的屋子里,急忙忙爬梯上楼。不一会有几个民兵追来,问我奶奶看见没,我奶奶手一指,那几个人就往前去了。
我亲眼看见奶奶种在坝脚下的几棵丝瓜、南瓜,快要开花了,被民兵连根拔起、扯断,我奶奶跳脚大骂,幸亏我家是贫农,否则我奶奶会被批斗。老婆的外婆家是地主成分,但大母舅是残疾人,允许自食其力。
他不知在哪学会了炸油条,在离家二三十里地的邻县集镇摆摊,镇上单位齐全,对面是粮站,供销社,就他一个油条摊点。年底回家,春节后出去。每次回来,又是钱又是物。
侄子、侄女见大伯回家,也是欢喜得很,总有糖果糕点吃。
大母舅在1980年代初,险些成了家。镇边有个姑娘,愿意跟他,她父母反对。有一天我岳母去接那姑娘,同去的是大母舅的胞妹,我们喊她姨妈。我岳母是外婆的童养媳,十多岁时才回到自己的父母家。
约定的接头地点,在离镇两里地的三叉路口,那里有一棵大枫树。岳母和姨妈,天刚亮动身,一路走走问问,提前赶到大枫树。上午过去了,人没来;中午过去了,没人来;半个下午过去了,还是不见人影。岳母和姨妈在大枫树边犹豫徘徊,东张西望,提心吊胆,担心被附近的人怀疑是特务,又怕被女方亲属识破、追打。
太阳斜到西南半空了,只好往回赶。一路翻山越岭,又渴又饿,天黑后才到家。崭新的布鞋,底都磨穿了。后来才晓得,姑娘的父母发现了苗头,把她关在屋里,房门上了锁。大母舅没再去那炸油条,开始去外省闯,是当地最早外出谋生的人之一。
我只见过一次大母舅。双抢后一天傍晚,我推开掩着的对开大门,岳父家没人,便开电视看。不一会有人推门,喊我舅子的乳名,不像是常来看电视的邻居老人。疑惑间看到门缝中露出拐杖,我立马站起走过去,一边招呼:“是母舅哦?”
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哦!是妹婿啊?”
我是他女婿辈。把自己降低一个辈分,是当地风俗,是客气和尊重。
门慢慢开大了,大母舅挤进来,我看到了巨大的双拐,木头做的。他一边问话,一边往左边移动。去客厅和餐厅,要经过的门槛很高,老房子都那样。我伸手准备搀扶。大母舅丝毫没有需要帮助的意思,我犹豫之间,他过了门槛,三两下就坐到桌边,面朝南窗,背靠墙。我敬烟、点火,又赶紧去洗茶杯。大母舅说话了:“妹婿啊,你莫忙泡茶,先舀盆水来,我洗把脸。”
他洗脸的功夫,我泡好了茶。突然窗外传来岳母的叫声:“耶!哥!你怎么来了?到多久了?刚到的?耶!哪不早点过来?!看天这样黑!我是去地里翻红薯藤,才这么晚。”
岳母一边说,一边到隔壁厨房忙起来。
岳母:“哥,你(该)早点过来哟,你看这天,漆黑漆黑……”
大母舅:“嗨!本来是下午到的。”
岳母:“下午?那你到哪去了?”
大母舅:“路过镇上茶馆,遇到朱老二,何老三……,非要我进去坐会。哎呀,那就坐一会吧,好多年没见过。”
岳母:“坐了一下午?你肯定打牌了。”
大母舅深吸一口烟:“何老三问我会打牌不,我说,我有么事不会?”
岳母笑了:“哥,你今天赢了还是输了?”
大母舅摇头:“陪他们,打两毛的,切!提不起劲。”
岳母:“哥啊,我家几个女婿这个好,不打牌。老大,老二你晓得,不恋麻将。这个三女婿啊,莫说打牌,看都不看!”
大母舅问我,真不打牌?我说,是不会,没学。
大母舅不以为然:“那也不好。”
岳父到家,看到大母舅,很惊喜。他们聊天时,我添茶、敬烟、点火。晚饭时陪喝了几盅酒。
大舅洗完澡,换上崭新雪白的老头衫。头发后背,大头大脸,粗眉毛,大鼻子,厚嘴唇,脖子粗壮,肩宽胸厚,大胳膊碗口般粗,短袖衫的袖口被撑的紧紧的。双手摊在桌上,小手指和我大拇指一般粗细。我岳父从小做木工,手很大,但大舅的手掌更厚实,手指更长更粗壮,青铜色硕大的方戒,中间有个“和”字。
他端坐桌边,声如洪钟,演黑道老大,不用化妆。
我刚安了电话,把号码抄给了大舅,那时电话稀罕。后来有一天,大母舅来电话,问了问我的近况和单位事情,他好像是在小商店,背景里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给我的感觉是,大母舅在向谁表明什么,比如他是哪里人,他的晚辈在单位,有体面的正式工作等等。
几年后,岳父对我说,大母舅回来了,以后可怜了。有人通知我岳父,让几点前到火车站接人。岳父说:“大母舅腿断了,是能使上劲的那条腿,以后拄双拐也动不了。
大母舅说是被车撞了,撞的人跑了,他卖东西的小车也给撞坏了。他那样讲,我就那样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他晓得。人家把他放在火车的货车厢,那个脏啊……人不能上前。我那天真着急,后来是请辆(农用)杂交车。哎呦,大母舅以后要吃苦啊……靠小母舅……”
大半年后我回家,岳父岳母跟我讲,大母舅走了。小母舅把大母舅放到屋后的柴房,连看都不看一眼。吃的喝的,是舅娘餐餐送。舅娘人好,也念大母舅一直喜欢孩子们。
后来舅娘的媳妇过月子,她要去外省帮忙。一个多月后接到大母舅的死讯。舅娘赶回来,看到我岳母,哭着说,大母舅是饿死的。她离家时,从正房去柴房,草坡上有条小路,是她天天送饭送水走出来的。她到家后,看到小路上长起了草。
小母舅到处打麻将,没日没夜的,饿了吃包方便面,顾不上大母舅。偶尔有熟悉的村人路过,大母舅非要喊人家过去说说话,免不了控诉兄弟无情,诅咒他不得好报。小母舅更加恼火。
大母舅走后不到十年,小母舅患肺癌离世,享年七十三岁。儿女们把他送到合肥的医院救治,住了一个多月,想吃什么买什么。
解放前女人生下孩子后,要用艾水熏蒸下体,防止感染。先添一锅水,把艾叶放在锅里煮。
小母舅刚落地,大母舅摸进了房。房中人多忙乱,可怜一岁多的大母舅,泡桐树苗一般茁壮的大母舅,后退,后退,一屁股坐在木盆里。滚开的艾水刚倒进木盆,木盆还在吱吱叫。外婆家顿时黑了天。
——谨以此文怀念大母舅,愿他在天堂安息。20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