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与真相之间的缝隙与悲剧(下)

裁梦的人 ⊙图/王幼嘉

四 做成「制裁」的结论,又是根据什么样的逻辑呢?如果理解当时两岸三地媒体世界大变动的趋势,各种对两岸政治领导人诬蔑、揭露的八卦书籍和文章到处都有。江南《蒋经国传》的内容,其实大都逃不出坊间流传的耳语,估计《吴国桢传》也写不出什么太惊天动地的内容。那么,台湾的情报单位,为什么要大动干戈、筹划一个到美国那么敏感的地方,执行制裁的任务呢?刘宜良的爆料有到那么高国安层次的顾虑吗?在我看来,「三面间谍」,做为制裁的理由是相当薄弱的,当时的媒体环境(现在恐怕更严重),因各方面的争取所产生的种种讯息交易,应该是相当普遍的事,能不能认定它就是间谍行为,恐怕还有检讨的空间。严格说来刘宜良不能算是我方正式的谍报人员,作为付费的线民,能不能以「制裁」的理由加以约束,这都令人质疑。

谈到权力核心和政治敏感议题时,我总会想起我九十二岁大表哥的特殊经历与见解。他在1950年代初甄选入国防部二厅外勤班,接受谍报训练。之后去日本,并辗转欧、美、亚、非等各地执行任务。1960年代初派遣大陆,不久文革爆发,被捉入狱。1990年代初,我们才得知他还在世,经多方努力,得以回台终老。多年前某日,他看我入朝为官,一脸严肃地问我:「你现在进入官场,我问你:有没有人愿意为你死?」我当场愣了一下,这是什么时代,做官还要有人愿意为你死,你不被骂得臭头已是万幸。我当时回答:「当然没有,我也不想有。」大表哥哼一声冷冷的说:「那你没有用!」随后他举经国先生为例。他说:「我们外勤班,不属于情报局,我们属于国防部,直接受经国领导。救国团、政工干校才是蒋经国掌握权力的真正骨干,大家都愿意为他死。」我虽不认同他的看法,但却相信这是「权力」(power)这个东西最最核心的逻辑,是最理性的非理性力量,清冷且充满秋天肃杀之气。情报和国家安全的工作,即是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工作,很难用一般逻辑来规范,尤其在一个威权体制的时代。这是我理解江南案真相的第二个基础。

我们不妨回顾一下江南案发生前后台湾内部「权力核心」的变化及其面临的问题。台湾1970年代退出联合国之后,蒋经国担任行政院院长,最后并接掌大位。这中间面对国内外严峻的挑战,政府之所以能一一克服,免于社会的动荡;在经济高度成长的同时,又能逐步完成台湾民主化的工程,这当然需要许多积极条件的配合;但,权力核心的稳定,应该是一个更关键的因素。正因为蒋经国在父亲全力的栽培下(这当中当然有许多的故事可以说),权力核心的移转才得以平和顺遂。

随着台湾社会的解放及民主的深化,也由于蒋经国总统身体状况日益恶化,七O年代后期,权力核心的巩固,受到越来越大的挑战。不同于蒋介石、蒋经国父子的权力移转,戒严令支撑下的党国体制,即使受到外界若干的批评,威权的力量仍在,只要掌握关键的统治机器,权力核心依然稳固。但是,后蒋经国时代的权力安排,明显和之前的状况有了本质上的变化。台湾主体意识崛起和民主化的工程,已经不是原来的党国体制所能框限,美丽岛事件、林宅血案、陈文成命案,一直到1984年的江南案,在在显示中华民国正在面临一次国家体质的变革,情报、国安系统首当其冲。「愿意为你死」的古典精神,必须从「领袖」、「党国」或某种「意识形态」的牢笼里挣脱,找到一个更制度性的安顿。困难就在这里!

1979年至1983年由国防部总政治作战部主任王升上将所主持的「刘少康办公室」,一个统合党、政、军、特的编组,反映了国安系统急需建立快速、灵活回应社会突发事件的机制。结果并没有成功,徒然增添了指挥系统上的紊乱。刘少康办公室的设置和王升的启用,隐隐透露出巩固「权力核心」(蒋经国)的思维比较是个人亲信的考虑,而不是因应民主化所需要的客观制度性的变革。不同于之前两位蒋总统父子的权力移转,「权力核心」及其周边的巩固力量,是充满焦虑的。新的领导核心该是谁?谁是下一个效忠的对象?好让大家继续为他死,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感。这才是1984年前后,中华民国情治环境的真实状况,也是江南案一个不该发生却终于发生的悲剧之时代背景。天铎以「大汪」(汪敬煦)、「小汪」(王希苓)内斗作为其重要拼图之一,我虽不敢说全无道理,但无法让我们掌握到问题的本质。大时代变化的力量,岂能是个人私愿所能左右?事件主角之一的陈启礼事后批评:「小汪没有担当,他后面的人也没有担当」。并认为一开始便把责任推给陈自己,由他一人承担,就不会惹出后面这么多麻烦。时代的巨轮哪里是个人意志所能撼动的呢?

蒋经国总统晚年,不论他个人知不知道,其权力周边,的确有官邸、家臣或其嫡系在考虑、安排权力核心移转的举动。情报局以刘宜良写《蒋经国传》且着手要写《吴国桢传》,诋毁国家元首,做为「制裁」的理由之一,是台湾民主化之前的旧思维,是威权时代的产物和情感。天铎花了不少笔墨描述汪敬煦将军接掌国安局之后兴革的新气象。汪先生我完全没有私交,却有数面之缘。早年我曾住在新店,楼下一对朱姓「外省」老夫妻及其儿女和我们过从甚密,我的两个女儿几乎是他们照顾带大的。后来知道,朱先生曾为何应钦将军开过座车,后来更长期做了汪敬煦将军的驾驶兵。朱先生一家人曾都住在大崎脚,汪将军住在那里,前立法院长刘健群也住那里。朱太太原本在刘健群家帮佣,因而结识了朱先生。当时住大崎脚的,还有何应钦将军的弟弟何应瑞。何将军没有子女,弟弟将三女儿何丽珠过继给哥哥,大女儿则嫁给了汪敬煦。二战期间汪先生因英文好,曾任中国战区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上将的侍从参谋。两家深远的关系,可以想见。

我和汪先生就是在朱先生儿子结婚的典礼上遇见的,之后还在若干场合见过面、打过招呼。虽然如此,从朱先生夫妻口中,却常听到汪先生做人处事的一些风格,和天铎的描述,颇为脗合。汪将军工兵出生,有过作战经验。从工兵署长一路上来,并在台湾大变革的关键十年(1974~1984),担负起中华民国情治首长的重要位置,身处风暴中心。他担任过宪兵司令(1974~1975)、情报局长(1975~1978)、警备总司令(1978~1981)、国安局长(1981~1985),经历了美丽岛事件、林宅血案、陈文成命案和江南案等重大案件,每一个案件都有牵动台湾历史走向的能量,汪先生也成了箭靶。

在那关键年代,能将情治敏感的工作交给汪敬煦先生,显示层峰对他绝对的信任。然而,从汪先生许多口述资料中,他常强调自己是职业军人,面对的是国家,并不与官邸的人做私下的往来。讨论如何处理刘宜良问题的前置作业时,许多资料显示的确有官邸或亲近官邸的人介入,也邀汪先生参与。这些事态汪先生应该是知道的,但似乎并没有积极配合,其中的难处,不难想像。江南案事发之后,国安局发动「一清专案」,能不能将它简化成自己人内斗?我是高度怀疑的。军队国家化,权力核心转移的民主化,已经是一个不可逆反的道路。李登辉总统的接班,后来几次的政党轮替,都需要一个新的思维和精神来面对。江南案是翻过威权时代第一页的开始。

大学时代读过劳思光先生的《历史的惩罚》一书,里面一段话令我难忘至今,他说:

「人在任何历史阶段中,一方面他要受已有的历史条件的限制;一方面他却可能据其自觉的活动创生新的条件,以改变未来之历史。人是以往历史的奴隶,却是未来历史的主人。在历史的因果关系下,人只能承担一切已成立的历史之过,但又能为未来种下新的果实。倘若人所处的历史阶段,正遇上已成立的历史条件都给人类带来苦难,则人对这种苦难只有承担;但人仍可以为未来留下种子,以待新条件成熟,而使苦难解除。」

其实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世代、不同的政权、不同的族群、不同的个人,都各自有其因果;我们的价值判断,我们所追寻的「真相」,充满着缝隙,这些缝隙也是一切悲剧的根源。这一篇序写得这么长,不是要和天铎擡杠,只是想从我理解的「大背景」补充一些观看江南案的视角。做为一个外行人,我只能尽其所能,真诚地表达内心的想法。误解和不周延的地方,只能请大家见谅。我固执的大表哥,非常反对我写这类涉及情治事务的文章。我说这可以留下历史记录,以供后人参考啊。他说:「我们选择这条路,就是打定主意要做无名英雄,真相对我们不重要。」问他有没有遗憾?「有什么遗憾?我很多同志第一次出任务便被打死了。我没有什么本事,只是幸运,才能活到现在。」托尔斯泰有一句名言:「了解一切,就会原谅一切。」我想这才是真正的担当!(本文系《江南案拼图:改变中华民国国运的关键》推荐序,时报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