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东:可感的电影

韩国导演李沧东近期出版《电影从不停止质问》,详述自己从影二十五年的创作历程。(金马执委会提供)

李沧东执导的首部电影《青鱼》。(摘自网路)

《生命之诗》借由想写诗的老人看到原本不察的社会真相,右为导演李沧东。(本报资料照片)

1954年出生的李沧东,执导首部剧情长片《青鱼》(1997)早已年过四十。这不是大器晚成,事实上他在韩国本已是知名作家。之所以在三十九岁后才进军影坛,并在四十三岁导演第一部电影,他给我的回答是: 「当时对于自己完全没有写作的才华感到绝望,就觉得是否应该尝试把脑中的影像直接拍出来比较好。除了这点,也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不满,想要转换跑道。孔子曾经说过『四十不惑』。我想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到这个年纪就没有疑惑,而是不要再疑惑了。我那时没胆跟其他中年危机的朋友一样到处去谈恋爱,只好跟电影谈恋爱了。」

那是2011年,李沧东来金马奖担任决审评审,除了要连看两周入围影片,进行马拉松式的会议,还特别出席金马影展举办的专题放映与大师讲堂。我负责主持,他幽默的回答让全场笑声不断,但可以想像破釜沉舟的背后,压力有多大。果然他提到初入影坛,别人请他做的是编剧,他竟以进剧组做副导为条件。做过电影的人都晓得副导大小事都要张罗,他因为要「自我惩罚」江郎才尽,所以每件事都要做到极致,绝不肯让自己轻松,结果工作人员很欣赏他,纷纷鼓吹他当导演要一起合作,结果骑虎难下。

尽管有一群专业技术人员力挺,并不表示李沧东的导演处女作就打「安全牌」。《青鱼》描写刚退伍的男主角在火车上看见女人被骚扰而挺身解围,英雄没做成,反被打了一顿,还促使他步入黑社会。然而《青鱼》打破传统类型把重点摆在帮派对决或与群我对立的惯例,让我们印象深刻的可能是主角第一次杀人后,在现场擦地、流泪、甚至在过程中踩到厕所冲水把手这些日常、微小但真实的细节。

有清晰背景的《青鱼》把空间与人物运用得相当出色,第二部电影《薄荷糖》(2000)则对时间做出倒流的魔法。他让我们先看到企图卧轨自杀的中年男子对着火车呐喊想要回到过去,剧情遂从现在一次次退到3天前、1994年、1987年、1984年、1980年、最终停在1979年。每一段溯往,都回答了前一段的疑惑,又开启新的谜团,引人入胜。虽然这些年分意有所指,但就算不熟韩国历史,也能领会国家机器如何把受害者改造成加害者,罪恶又让他变成更残酷的恶人。而他,可以是工人、军人、警察、商人、甚至曾经是个诗人。

先后对空间和时间做出精彩辩证后,李沧东在《绿洲》(2002)回到极为单纯的两人关系,却撞击出震撼人心的道德复杂性,让出狱不久的的罪犯和脑性麻痹女子从应有的对立(法律上是男人撞死了女子的父亲)、侵犯(男人一度想性侵她)发展成相濡以沫的爱情。导演不仅逼迫我们去正视他们的「身分」和「身体」;更透过两人秘情曝光后、外界理所当然的斥罚,批判了「正常者」理所当然的偏见。而观众在黑暗中成为目击者,见证了世俗的庸恶与真正的浪漫。

九○年代末到本世纪初,韩国电影集体崛起时,除了少数像洪常秀这样清淡的导演,大多有种「影」不惊人死不休的冲动激狂。李沧东的《绿洲》也不遑多让,但更多了收笔时的劲道,余味无穷。他兼容温柔与犀利、在看似自然写实的世界里不断提供惊奇与包容。他也总能让演员绽放耀眼且多面的光芒,《青鱼》的韩石圭、《薄荷糖》的薛耿求,让人一度以为他更擅长塑造阳刚世界。但《绿洲》的文素利在影片七十分钟后突然由抽搐扭曲恢复正常的演技奇观,拓展了我们对电影表演的想像。此后,全度妍、尹静姬等韩国影后,都在他的作品贡献出精彩绝伦的演出。

其中,全度妍在《密阳》(2007)饰演带着儿子回到丈夫故乡的寡妇,却因为一个假动作,让虚荣和谎言变成失去至亲的惩罚。痛不欲生的她好不容易从宗教得到慰藉,没想到当她要再跨出宽恕凶手的那一步,对方告知早已从宗教洗礼获得救赎,这让她彻底崩溃。她责问上帝为何越俎代庖,也开始渎神的怨天报复。影片挑衅的不是宗教,而是呈现在被教条简化的怨恨与宽恕之间,有着更暧昧难明的地带。忠诚与背叛、坚毅与脆弱,如同阳光与阴影一般相互伴随。这样不讨好观众,甚至可能让部分人觉得被冒犯的电影,反而碰触到更多生命的真实。李沧东不仅再度激发演员攀登高峰,令全度妍成为韩国首位坎城影后,也证明他极可能是韩国最杰出的导演。

《生命之诗》(2011)则让息影多年的尹静姬复出饰演独力照顾外孙、在发现自己罹患失智症后默默开始学写诗的老人。随着「写诗」而必须「仔细观察」的训练,发掘的不仅是自己仍有的潜力或少女时代的梦想,而是原本不察的社会真相。影片探讨了男性中心的暴力、青少年道德沦丧的担虑、以及隔代教养的心力交瘁等等社会议题,而且毫不手软,尤其当那些犯行的小孩事后一副不以为意、家长们围在一起共商大计把事情给搓掉的嘴脸,令人熟悉又愤怒。如果抹煞是更大的罪恶,遗忘是迈向死亡的路径,老太太在片中的所作所为,既是勉力而为的救赎,更像动人的安魂诗。她唯一的诗作,联系起命案中已经消殒的少女,那副穿越生死的感同身受,最后变成两人叠吟齐诵。声音与影像的流畅转换,完全超越了文字的力量。

之后睽违八年,李沧东才推出《燃烧烈爱》。作家出身的他,首度改编别人作品,取材村上春树的《烧掉柴房》,却又不仅于此。两男一女的角色组成,在看似和谐的互动下,蔓延出诡异的张力,除了对比阶级差异,也暗暗透露出,无论富足或贫穷,都感到的空虚和无助。尤其当女主角突然消失后,剩下的一个好整以暇,一个疲于奔命。失衡的关系,不仅带出接连的悬念,启人疑窦;隐隐约约间,也让所有台词变得话中有话,我们不由得怀疑起所有角色,却又被暗示谜底很残酷。这股既陌生又新颖的感觉,开启李沧东电影世界的新格局,就如片中那颗女主角在日落时分忘情起舞的长镜头,那么平凡却又美丽,如此真实却不可思议,幸福中隐隐的不安,让人仿佛能从银幕上听见灵魂的低鸣。

台湾接受李沧东的速度算是慢的。只有《生命之诗》、《燃烧烈爱》即时上映,《薄荷糖》、《绿洲》、《密阳》都是在他卓然成家后,才姗姗来迟。以《绿洲》为例,2002年先以《绿洲曳影》之名在金马影展首映,几年后改名《情欲绿洲》单独发行DVD,直到2020年再变成《绿洲》才首度登上台湾院线。此时「胶卷」也转为「数位」,唯电影本身的魅力丝毫未被时光折损。也难怪2023年他再访金马,不仅处女作《青鱼》的数位修复版场场秒杀,亲授的大师课更造成业界轰动,醍醐灌顶。

路遥知马力,亲炙不嫌晚。继《生命之诗》的剧本书在台出版后,综谈其作者风格,同时ㄧㄧ点评他六部作品,还包括导演专访在内的《电影从不停止质问》也相继面世。这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电影书,既可以让看过他所有作品的影迷品评参阅不同观点,也方便仅就单片寻找解答的入门者循序渐进。李沧东的电影时常带领我在残破的日常寻找人的价值与意义,却能用意想不到的方式让我从看、听、进而感受到画面外的世界。他绝对值得也经得起影迷(评)反复的观赏及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