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副文訊】陳彥妤/把心放在地上
图/吴孟芸
115公分,是我心脏的离地高度。近来这两个多月,我时时在思考如何创造更多把它降至0的机会。
第一次浮现这种冲动,是在看完电影《猜火车》之后的星期三。三月初春,清风徐徐,新绿的草地衬得跑道颜色愈发妖艳,四下无人……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渴望躺下。这种心情,或许就像我家的猫看到晒好的床单,非得要第一个躺一样。看到那平整、干燥、温度适中的地面,我问自己:有何不可?如果马克都可以躺苏格兰铁轨,我为什么不能躺跑道?
就在欲望和道德约束拉锯的同时,慢跑的伯伯出现在跑道的另一头,精实得令人刮目相看的身影不断靠近,我只好匆匆抛下方才的念头,背著书包故作淡定地放学。
但欲望总在刻意避开的视线之外生长,直到那须根缠绕上每幅风景,像远方的战鼓那般,不断提醒我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如何把心放在地上。
这种渴求,不难想像,归根结柢出于释放疲惫的需求。作为一个害怕搭乘飞机,喜欢脚踏实地的人,可以想像我的心也已经厌倦总是悬空,睡不满的八小时加剧那饥渴,使它时时要求被放下。
何况文学中,躺在草地上是多么经典的桥段啊!
草地依旧在,教室凉爽的磨石子地砖,蓝色跑道,沙滩,老家前的庭院,故乡的小径……处处可躺,为何我却从未想过索求?什么阻止了我?
只要不在马路上影响交通,衣着整齐不妨碍风化,没有明文规定不可以躺着吧。
但在我细数回忆的过程中,听到仿佛昨日的:「不要躺在那里!很脏!」母亲并非会在公共场合怒斥的人,但我仍听见她咋舌一声,一把把我从百货公司的地上拉了起来。当时我想必露出了困惑又不满的表情吧。
原来是卫生观念吗?确实,虽然空气中也分布着数量可观的病菌,地面上仍可能沉积更多的病原体。但对免疫力尚不够强大的婴幼儿实行管制有道理,对健康、强壮的青年人来说,躺一下就染病有些不切实际。是因为我们尚未意识到这点,所以舍弃了躺下的权利吗?
我和身为医师的母亲提到这件事,她表示对我只有两点要求:就算没车也不准躺车道,还有草丛可能有恙虫,草地可能有红蚂蚁,躺不得。
真可惜。听过我的计划之后,朋友本来帮我物色了一块被细心养护的草皮。因为他躺过大安森林公园,热心于向我推广,目前是我计划的最有力伙伴。
但就算草地遭到排除,我仍然有一个离我极近的目标。那就是之前失之交臂的跑道。平常我就和两个朋友约好每天放学跑操场一圈,算上我们收拾书包、八卦闲聊的时间,到终点线时,同学大多都回家了。除了少数社区人士,场地相当宽敞。于是我向两人提出邀请,其中之一是先前提到的伙伴。两人很够朋友地答应了。
当我们就准备位置,还是犹豫了。尽管没有占到跑者的道次,仍不免想像即将招惹的视线。为何对擦肩而过的他者,人大多不会留意,但同样毫不相关,躺着的人,却会被行注目礼呢?躺下这件事,究竟有这么违背礼仪吗?
原始部落生活中,随时都有危险潜伏,在打猎和被狩猎的时代,躺下是非常高风险的行为。在那样的状态下,若遭遇天敌,无法第一时间操纵肢体做出反应。因此,躺下这行动,无论是对人还是对我家的猫,都是放松警戒、安全、从容的表示。
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社会中,展现松懈的一面是会招人侧目的。我们有默契,把脆弱的一面留给自己和亲近的人,在外总要展现强势、不可欺的样子。
当然,躺下被视为不礼,有另外的原因。在寸土寸金,空间亦是财富的时代,躺下,会占据更大的面积,换句话说,压迫到别人的领域。因此,在空间有限的情况下,要求众人站或坐是有理的。
然而此刻没有那种需要!所以我就躺下了。
「制服不会脏掉吗?」朋友低头问我。他似乎没打算一起。
他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维持清洁是基本礼仪的一环。肮脏、不洁联系到疾病甚至死亡,是人类心中原始的抗拒。而清洗衣服需要额外花费的资源、时间和精力,也是我们所想避免的。小时候我和朋友突发奇想,想用颜料加水打一场多彩多姿的水球战争,母亲就威胁我:「可以啊,以后衣服你都自己洗就让你去。」不过那本来就不是该洗掉的东西吧!
不过因为敝校制服并非白色,我猜母亲应该看不出来,就理直气壮地躺了下去。
转换观点,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这句话已经俗滥到作文都不好意思用了。但,那显然是事实。我才发觉,一躺下,视野中看不到任何人。敝校周围高大的建物不多,因此道路、房舍都被占满视野的天空挤了出去。
云朵背后有更高的天空,天空背后,便是无限广袤的宇宙。地科老师常说,若把地球比作苹果,大气层的厚度其实比果皮还薄。我们和平均温度3K的黑暗之间,就是这样一层空气。
天还亮着,月亮已经升起。当我躺下,她仿佛在我正上方。忽然我发现她正飞快地移动,凝神注视,那速度轻快得不可思议。我兴奋而急切地喊着,于是伙伴也躺了下来,我们一起看着那天文奇观──直到有人发现是云朵在动,而不是月亮以违背常识的速度西行。
「看来上面风很强喔。」我假装镇定地接话。
好蠢。看来我实在太兴奋了。总向下看着大地的我,习惯于各种标志、定准,在仰望天空的时候,竟犯了刻舟求剑的错误。
我们渐渐消止了话语,仅是沉默地并列。躺着的时候,呼吸方式似乎也和平常不同。放松下来,我发觉自己平常的呼吸有多浅,多局促,深呼吸之后仿佛肩膀的肌肉也松懈了下来。我自然而然打了个呵欠,莫名就释放了疲惫。
心放在地上,四肢、耳朵都更贴近地面。声音传来的方式似乎有些不同,一些细碎的声响,草叶摩擦、雀鸟啼鸣,似乎移开了视线,它们才害羞地显露出来。阳光得以平等地铺满从头到脚,跑道之前吸收的热度,也温和地递到我身上。
心静了下来,好像在感谢我免除它悬宕的苦楚。
我累了。有时我不愿意,有时我不能承认这件事。
那时候我段考受挫,最重视的两科大幅退步,让希望以繁星升学的我感到可怕的忧虑,想到要面对那些审视和检讨,连关心都让人疲惫。也是在那个日子,连续好几天,耸人听闻的社会案件充斥媒体,凶杀案,悲剧的灾祸,远处的战火,在晚餐时候看这些新闻,根本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世界、国家、社会、个人的悲哀,说读书人要心怀天下,但世界的痛苦如此巨大,我到底有什么能抵抗它。我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明天还是要到来。事情没有好转。但我必须起床,上学,放学,补习,我得要……但我不是做不到。感觉最糟的是我完全可以端起心,如常执行这一切。
或许因为这样,我才想无伤大雅地打破规范,用另一种方式,把心放在地上。为了不让规则夺走所有的我。
我看到天空很美,很纯粹。这个傍晚很美。
虽然远方有战争,同族被屠戮,年轻的思想被焚烧,子弹贯穿梦境。就算人在人群里寂寞,空虚比时代更快地滚动。就算人被模糊的理由杀死,就算生命在恐怖中消逝。
草场的风依旧轻盈。某处的山雨,秋叶,初雪一定还是那么美丽。
黯淡蓝点。苍白石堆中的一块。
我不知道怎么对抗这些。也不知道怎么接受这些。
数学比我好的人,比我会写文章的人,比我善良的人。如果我不能给世界带来改变,我存在有什么意义……许多人都问过这问题,但似乎没有达成共识。
但我躺在这里,我并没有放弃。我还是想知道,人类的痛究竟有什么价值。就算自然在它面前无动于衷。
我躺在这里,看不见自己的手脚,仿佛这样能让目光超越自我。
天地……或许我们渺小,才会被悲伤满溢。当我把心贴近原始而纯粹,生于思考之前的大地,我没有得到解答,但我看到的世界,没有人的世界,空虚得如此凄美,像一阵从远方来到此处死去的风。
希望这颗心真正被放下,无言而赤裸地和大地结合时,我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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