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受”贾跃亭

撒切尔夫人说:“世上并无所谓‘社会’之物,有的只是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和一户户人家。”媒体统计,贾跃亭被执行总金额超过90亿元,这背后无疑是形形色色的个体。这一压倒性的事实过于坚硬,使得贾跃亭的一部分特质被忽略和冰封在冻土层中。

但这个“草莽英雄”真的不值一顾吗?天下惟庸人无咎无誉。想要理解一个“非常之人”,回到“具体”可能是相对稳健有效的路径。在本篇文章中,我们采访了贾跃亭身边的核心高管,试图“呈现”沉淀在冻土层中的一个具体切面。

“‘谁’是贾跃亭?贾跃亭是‘谁’?”这是这位前乐视核心高管至今尚未完结的内心追问。在采访的结尾,他说:人到中年方知此心惟简惟坚。我以己心度老贾之心,我对于老贾的理解,无非还是自己的投射。

撰 文 | 尹晓琳

研 究 | 林 菁

责 编 | 施 杨

复旦教授张新颖曾提到一个词“领受”:与非常之人有过交往的人很多,能从中深深地领受奇迹的,才称得上“有福”;而“有福”的极少数人,他自身的生命状态得长期准备着,敞开着,福分和奇迹才有可能进入到他的生命中。

他随后引用了冯至《十四行诗》的第一首:“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与采访前的预设不太一样,前乐视核心高管王迪(化名)对贾跃亭的评价并不低。王迪的乐视工龄相当长,在几场关键战役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在乐视期间,我获得的是整个世界——自性的相对成熟与解放,失去的是锁链——被过往环境赋予的固定认知。”王迪说。

与此相对,一位整天跟企业家打交道的本土咨询公司老板对我说:“你研究贾跃亭?毫无意义。他的失败so easy,他的脸上贴着狂妄、狡诈、失控。”

后者是对贾跃亭的典型评价。在完成了一轮异质程度还不太够的组合采访后,我产生一个疑问:典型答案离真相更近吗?以为世界与他人如自己所“看到”的那样,是一种幼稚现实主义(naive realism)。

正如王迪反问我:“在一个更多以结果作为判断依据的时代,在一个每个人都繁忙到对被评论对象未必投入足够精力的时代,在一个物理学证明了‘测不准原理’的时代,你觉得被误解的概率是多少?”旋即,他又说:“对于一个更专注于自己的‘元宇宙’生态的人,误解真的重要吗?”

乐视股价从最高时的179元/股,至退市前夕跌幅达99.6%,粗略估算王迪的持股市值缩水了上亿。所以他不太可能替贾跃亭“洗白”,反而如果他没骂贾跃亭的话,倒可能证明他是客观的。

于是我想起了文章开篇提到的那种叫做“领受”的深刻关系,心性自立,不虚此行,是谓“有福”。

盛大的演出结束后

“盛大的演出结束后,总是难以入睡,需要静下来重新审视自己。”王迪说。

他自认不是个果决的人,但到了2017年下半年,他有了很朴素的认知,事已至此,没机会了。

“它是重资本型事业,而资本出现了重大问题,以我的个人能力是没法缔造一个资本和人才环境去造这个势的。我能造一个很小的势,但也要在合适的大气候里。我要考虑的是,下一阶段的方向和重心是什么?往前走,起码在这个年龄还不能过于往后看。”

大秤分金曾是义,事了俱忘则是礼。2017年秋天,王迪自掏几十万给员工发了奖金,这是一次兑现,也是一个收官。

同一时间段,乐视高管们在大厦将倾时陆续分流。王迪的体感是,太辉煌不是好事儿,这和高位退休一样,需要学会自我审视和接受。

一些前乐视人对贾跃亭感情复杂,认为“老贾不是个坏人”。但也有一些前高管对这段职业生涯讳莫如深。

“我不会隐瞒掉自己的经历。心性自立,则万法可用。利害之间,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缘法,我忠诚于自己就好了。”王迪说。

寄生性强的高管会被偶然性介入,而真正能打的企业家和职业经理人拥有经得起解释的坚定秩序,在表象背后展现出一种更高的统一性。

和王迪类似,依然有乐视旧人对贾跃亭保有一种柔情和期待。

2021年7月22日,贾跃亭创立的法拉第未来(FF)在纳斯达克挂牌上市。另一位前乐视高管,原乐视网市场传播营销高级副总裁任冠军深夜在朋友圈转发了一首《野子》称:“你会变成巨人,踏着力气,踩着梦!”

但任冠军并未接受采访。就像已故乐视影业董事长兼CEO张昭多年回避评价贾跃亭:“我觉得要把朋友不朋友放一边,还是那句话,乐视一定是一本教科书,你需要花时间去跟随,看它沉淀,不要因为一时一事给出很多结论。”

“人都是复杂的,包括老贾。他认真地就生态打造做过探索和实践,并非外界所说,天天想着用PPT造车、吹牛、营销。有时我也很吃惊,老贾有一种天真的自我幻想,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是他的这个世界,说偶然也好,必然也好,契合了当时那个时代、以至于延伸到今天的很多重大主题,比如生态、造车。从战略角度讲,业界很难颠覆它,只是有个节奏问题。”王迪说,“宏观因素也影响了他对资金的获取,那些钱如果能续贷,是不是走到今天就成了?”

一起打江山的兄弟们似乎“原谅”了贾跃亭。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在于,乐视高管大多有大额持股,金钱的巨额损失如何消解?

“持股缩水90%甚至95%,意味着几个亿的损失。确实有点五味杂陈,毕竟曾经吃到嘴边。但起码就我个人而言,没有把这种挑战诉诸于埋怨,或者说,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挣了钱就感恩,没挣到钱就反之的人,内心总有个规则来匡正自己。第一,成年人要有自己的判断,愿赌服输。第二,在这个局里面,老贾也曾经尝试维系和对大家好一点。他对所有人包括对自己的要求都是延迟满足,最后那个被满足的机遇错过了,并不是中间完全没提到过。我觉得不要把这些怪罪于某一个人,可能是老天爷觉得你人生的这段机缘没到。”王迪说。

他举了一个例子,唐僧在取到真经之后,又经历了第81难——通天河的主人老鼋曾请求唐僧帮忙向佛祖问寿,结果唐僧意念只在取经,他事一毫不理,老鼋一生气就把唐僧师徒颠到了通天河里。在王迪看来,无论对于唐僧还是老鼋,历劫不可替代,只有亲历,“真经”才圆满。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你把‘获得’当成你的唯一目的,还是说‘获得’是一个很好的目的,但是把过程中的这些东西当成是一面镜子来观照自己?这是不同的算账方法,说白了,你内心的那个模型是什么?”王迪说。

在乐视打了一个小通关

大帐不能只算钱。

每个人都“其来有自”。乐视之前的职业经历,在王迪看来可概括为自我发现和成长,自我管理和提升。总的归类以及核心脉络,还是“魔鬼在于细节”的管理和执行。

“但在乐视经过几年的反复认知和练习,所谓站在未来看未来,以战略为第一视角、第一习惯和第一基因,类似东西开始在我内心扎根,这其实对我本人是一种基因的重构。虽然之前也在做管理,相对不算失败,但是越擅长越难改变自己,所以这一改变是我在乐视期间发生的最核心改变。”

改变发生在中后期,前期也会产生理念冲突。每次乐视开会都以战略为出发点,讨论多种可能性和方向,而王迪经常建议:方向和关键要点已经有脉络了,我们能不能有一定的时间讨论一下执行?

“老贾也会强调执行,但我们俩的角度还是不一样。后来我从中学到了一点,如果不是老贾反复战略扫描和审视的话,当时那么多视频网站,很多实力比乐视强,为什么是老贾抓住机缘做了超级电视?而我呢,坦率说,在这里面受益匪浅。”王迪说。

战略视角对一个人的影响很大,它意味着跳出之前的局限,比如过于强调执行、资源匹配以及逻辑的力量。

“很多时候世界不是按照规划和常识的逻辑在运行。虽然以前也知道这一点,但知道跟深刻透彻地知道之间是有区别的。我在乐视变得更加综合了,毕竟另外一面的力量足够强大了,那个壁已经破掉了,不会再回到从前只充当一个执行者的角色。”王迪说,“从前我们也做‘战略规划’,拿个套路扫描来扫描去,逻辑也成立,但它其实是‘战略执行规划’。”

这种战略思维也许是一种天赋。贾跃亭最早运作上市的西贝尔通信,开始于这样一个故事:他吃饭时偶然从邻桌客人那里听说了“基站配套设备”,敏锐地捕捉到了基站蓄电池的空白市场,很快创办了相关公司。然后,买了一辆212吉普车,一个人开着车,在山西一个县一个县地跑业务。一年时间内,拿到了中国联通在山西大半的业务。

“你让我现在说,我会觉得我的那些套路跟别的套路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从战略第一视角出发的这种感觉和认知,似乎经过几年的锻炼之后,我的基因有所改变了。当然执行也没丢掉,我在乐视把战略和管理以及某几个领域做到了‘集小成’,打了一个小通关,就像大周天小周天,我觉得我是在小周天转了几圈的。”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在一首致敬弥尔顿的诗里写道:“但是弥尔顿钻进了我的脚;我看见……但我不知道他是弥尔顿,因为人不能知道,穿过他身体的是什么,直到空间和时间,揭示出永恒的秘密。”

所谓“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这种突破,对于王迪而言,也许是一种中年变法般的新生。

老贾“围三阙一”给你“虚留生路”

令很多人不解的是,作为一个“重仓人才”的集体,乐视为什么会走向一个疯狂的结局?还是说,只有事后看才觉得疯狂?

王迪的回答是,我们很难就一个单独的时间切片做风险判断。

“身在其中的话,并不觉得疯狂。每年资金都紧绷,而且这个‘每年’也持续很久了。你还会有第一感觉吗?另外如果宏观形势不发生改变,对乐视来讲这个局面的风险性并没有那么高。”

人们常常误以为自己的视野可以多远、多宽,其实让你下场踢球的话,就连看到队友在哪都不是那么一件“天然容易”的事。就像开车,你对空间的感知被框定在车窗往前一个狭小范围内,这时候你需要用后视镜、车盖、前轮这些参照物重新构建空间感知系统,不能因为跟车飚速就认为镜子和光不重要,否则翻车是早晚的事情。你甚至应该庆幸翻车越早越好,避免自我强化车速飚到两百码再翻车。

2016年11月,乐视债务危机拉开序幕,贾跃亭发布了《乐视的海水与火焰:是被巨浪吞没还是把海洋煮沸》。

“当时我以为只有我不知道,聊了一圈,发现很多集团的核心高管都不知道。过程还是有点波澜起伏的——出现问题走向低谷,走向低谷大家想办法,之后孙宏斌入场,大家觉得问题又被解决了。每到一个资金紧绷的阶段,老贾总能找到一个招去解决问题,结果后来的形势发展又出现问题,一上一下这个过程中间,我们都没有意识到,遇到了这么大的挑战。”王迪回忆。

还有一个关键问题在于,贾跃亭没有“贤辅”,内部失去了“建设性对抗”。

“这里面可能会有董事会和COO等关键角色的执行缺位。战略能力和现实主义应该是一个组织的两种张力,老贾缺少了一些配套。乐视内部缺少一个‘当朝首辅’,君权跟相权之间没平衡好。如果有一个拥有社会地位和影响力的‘首辅’,形成节奏带动的话,也许会好,但是贾总会接受吗?某种意义上,你越是执着,那个能够跟你互补和形成平衡的人出现的概率就相对越低。”王迪分析,“但是如果‘当朝首辅’真的不缺位,超级电视会出来吗?既希望拥有《甄嬛传》《太子妃升职记》、超级电视、超级汽车,又希望现在看来负面的因素不会出现,上帝视角也许可以。但历史不是面团,也没有人是神。”

贾跃亭一向认为董事会制定不出伟大战略,一群人讨论出来的战略注定平庸。他表面温和,内心固执。据说前乐视CEO梁军曾反思:如果我们当时再阻止一下贾总,说不定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王迪对此持辩证态度:“核心洞察总是少数人的事情,董事会要多豪华才能每个人都如此?按照自我认知惯性迁延的人,是不是这世界上最固执的人?如果老贾是,那么谁不是?有没有统计过阻止老贾,反而证明老贾是正确的次数?哪个多?因果关系如何?我对于‘网站/内容制造、超级电视、云计算铁三角组合’比较支持,而不是七个子生态,确实绷得过紧了,但当时每个子生态都有负责人,你反对谁呢?”

他认为,固执己见和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这两个特点在一个人身上往往是合二为一的。在有些事情上,贾跃亭是强势的,他有一定的现实扭曲力场,大家的某些建议,在他的世界里会顺势引导到他既定的方面。

“不管造电视还是造车,他的方式是在总裁会问一圈,被问到的人为了证明自己或者自我保护,就要有一个答案,他追问几次之后,局面就会靠近。有时如果争论比较激烈,老贾会说出他的理由和决策。老贾强势的一面来自于他对生态理念的极致追求带来的投射效应。他确实执迷于创新,有的时候还执迷于形式逻辑表达。他的敏感就在于,有时候一些事情对创新和生态的理解不到位,又想退回原来的传统方式,会被认为失去革新和创造的机会。”王迪说,“除此之外的很多方面,他又是温和的,一个人越想在某个方面追求极致和试图引导大家,就会越想在另外一些方面展现出开放和温和,这就是围三阙一效应。”

围三阙一是一种经典作战策略,在攻城时,如果真把城围死了,敌人深陷重围,看不到生的希望,会背水一战,还不如留个缺口,给敌人留点希望。己方只要支付“排兵布阵漏个缺口”的成本,就可以做到“绝对预测敌人动态”,这自然是效率奇高的策略。解放军对此有个很形象的比喻“围三阙一,网开一面,虚留生路,关门打狗”。

有一次贾跃亭从国外回来,让核心高管们选择到底要做3个还是7个子生态,当然他是有预设判断的。他说:“我的理念是我们不一定过早停留在舒适区,我们的事业还没有那么接近梦想,但是如果大家都同意在舒适区的话,那我也接受。”

“最终投票结果还是跟着老贾干一把。当然了,老大在场,投票的意义和价值可能会打折扣,但是你也不能过于妖魔化那个东西,你在那,你是个独立的人,你同意或者不同意,老贾也没有故意给谁穿小鞋的特征。既然你投了那一条,你总得认吧?”王迪说。

在那美好、过载、失序的增量时代

这种“围三阙一,虚留生路”的自我强化,形成群体极化。内部借此锚定认知,各个团队力出一孔。但是花了太多的功夫去定义未来,对于某些理念过于执着,吞噬掉人的精力,反而让核心资源很难专注在当下和未来的关键结合点。

“当年乐视特别强调协同,其实协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价值,但是复杂度也是N乘N。7个子生态,每个子生态里面都有很多事情,还强调跨界化反,创造性随着人的思考和角度的变化不断膨胀。这样一个生态实验,既是思想和理念的实验,又是很多做法的创新重构,对人的要求非常高,从认知到行为的改造,它几乎变成一个小范围的社会实验了。”王迪说,“这里边一定有很多吸引人的、创新创造的地方,打破了太多的墨守成规,但是改造太广、太深,又不是一时一地能实现的。就算是吃一颗感冒胶囊,也得‘缓释’个把小时,不可能一下子就达到浓度峰值。”

在这期间,部分条线的管理秩序不够理顺,带来了内耗,后期有些失控。

“认知习惯带来的成本很大,牛人嘛谁不觉得自己正确呢?多个子生态并且多维交叉情况下衍生的工作挑战更大,每个线条的工作都需要重新审视和创新创造。后来集团层面成立了战略项目部,梳理所有大项目并推进,坦率说非常成功。后期集团不断依赖此机制创造项目,导致整个组织严重过载。因为负载过重,职能型组织和项目型组织(PO+PM)没有平衡好,也造成失序。”

其实王迪本身是一个喜欢“混序”的人。换个角度看,每日千篇一律的套路,是不是另外一种对时间的“犯罪”呢?“乐视的管理思路总体是创新而合理的,但确实过高要求了,无论对团队的认知能力还是复杂度应对方面。过于站在‘未来’,让‘现在’跟不上灵魂的脚步。这个特点,是很多问题的根儿。警惕‘追求极致’这个词。这个词没有边儿。”

但极致追求让乐视大厦灯火通明,压制了派系氛围。

“所谓派系,就这么点儿事儿,几千年有什么新鲜的吗?虽然我也知道一些事情,但我觉得乐视的派系氛围并不重,因为工作吞噬了大家的精力和时间。到了散场的时候,你才知道谁和谁同行。另外,大战略、大布局、大创造,对于有想法的人总是有吸引力的。一旦取得成就,回报也是迷人的。在这个格局之下,多数人都有足够好的位置,所以不涉及太多存量博弈。”

彼时“内卷”这个词还未来到现场,那是一个增量的美好时代。但无论增量还是存量,一支球队的防守态度和防守策略是其核心精神的一部分,贾跃亭一直在进攻,从来没有真正防守过。

“老贾的风险意识确实不足,这是相对的,如果按照绝对来讲的话,风险也好什么也好,作为一个聪明人和洞察力足够强的人,他不知道吗?只是对于未来的好奇和达成核心理念的执念压迫了理性的一面。”

如今的贾跃亭是否懂得了既要战略引领,又要务实经营?

“我不知道。以前的教训足够多到让他吸收了,但他最终能做到什么程度,我没把握。我知道的一点就是,他在战略方面的追求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还是生态。只是现在范围小一些,聚焦在车联网相关生态。他仍然在坚持自己的理念。”

一生“作伪如一”

“老贾为什么会这样想,背后是什么原因,我也会跟别人讨论,有时候我自己内心也就像两个人一样对话,反复地去理解这些事情。”王迪说。

1973年12月,贾跃亭出生在山西襄汾县一个村子。他学习成绩一般,只读了大专,读书期间与同学李莉相恋,后结婚。在时任山西省垣曲县副县长的岳父资助下,23岁的贾跃亭起步经商。

他后来又抓住了很多关键人物。2015年中国企业领袖年会上,42岁的贾跃亭作了题为“雄鹰何须等风来”的演讲。柳传志坐在台下听,结束后主动与贾跃亭攀谈。2016年1月,柳传志主动联系乐视,并亲自带队到乐视拜访。

一年后的2017年1月,柳传志的“爱徒”孙宏斌成为乐视的白衣骑士,带着150亿现金跑步入场,很快猛虎落泪。

贾跃亭身上必然有一些特质,使他即便身处弱势也能不断抓住关键人物,从早期的副县长岳父,到孙宏斌、许家印等等。

他还在山西开胶印厂时,有个学生来复印课本,厚厚的一本书需收费100多块,这极大超出了学生的预期。店员和学生僵持不下,学生要急哭了,店员叫来了老板贾跃亭。贾跃亭说:“学生印书还用收钱?”分文不收让学生走了。

一位与其相熟的商人说:“贾跃亭黑瘦,个子不高,见到生人会腼腆,酒量很小,不善交际,但是抓关键人的能力极强。”“他可以把10万块钱花出100万的效果,比如有人夸你豪车不错,普通商人会借给你开几天,而贾可能会当场把车送给你。”

另外一些接近贾跃亭的人回忆,他不太会拒绝人,甚至主动添加来访者微信。有一次参加会议,每有人求合影他都同意,短短两分钟的路近10分钟才走完。他还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在公司任何一个阶段做过贡献的人,他都会感恩。

贾跃亭树立了一种个性随和、待人友好、懂得感恩、异常宽容的形象,这里面有“伪气”吗?

“老贾做大的构想,又执着于此,这总是吸引人的。他知道这个社会需要什么。”王迪说自己没感觉到“伪气”。“他对于磨合后熟悉的人,更严格直接一些。偶尔‘很直接’,哪怕会使得氛围沉重。我有时还会和稀泥。我也被‘很直接’过。”

很多人形容贾跃亭“眼里有光”,这是一种演技,还是天生特质?“无论演戏还是真实,我相信他到现在都还在‘演’。人心不可测也不能测,你所倾力付出的,就是你的真实。”王迪回答。

这个回答让我想到史学家吕思勉对西汉权臣王莽的评价。他说:凡是作伪之人,必然是有所图的,但王莽所图达到之后却并无改变,一生作伪如一,又如何能称其为伪?

2016年,机构的分析师同行间有一个暗规则:不要讨论乐视,分歧巨大,容易吵架。分歧点主要在于:乐视更像骗局还是赌局?贾跃亭是骗子还是赌徒?

“骗子是通过欺骗谋利,赌徒是押注运气。根据自己的理念,精心构织‘元宇宙’生态,并不断投入,算哪种?在很多所谓成功的企业家成功之前,他们讲的理念和布局的战略,谁有上帝视角看到必然成功的将来呢?另一方面,看一个人的事实,比如他做过的事情,是否符合主流的既定准则。事后来看,无论何种原因和目的,确实出现了资金断裂,确实出现了不合规。每个人的构成都是复杂的,配方和比例各自不同。”王迪说。

2017年7月,贾跃亭远赴美国“找钱”“造车”,一去不返,“下周回国贾跃亭”成为群嘲对象。

“他做了选择,就要知道后果。尤其是普遍性的社会认知会如何。”王迪说。

即便如此,王迪还是能回想起关于贾跃亭的一些难忘的细节。也许谈不上被吸引,但至今他仍然能够随口说起来。

“超级电视上市后,无论老贾多晚回家,一定会拿起遥控器反复播放,只要1080P的片子稍微卡顿,负责人就会接到他的电话。如果他不在家,会让小薇(贾跃亭妻子甘薇)拿笔记本学着操作,一定要配合团队把问题查明白。他可能是非业内人士,但无论电视还是汽车,他问对了很多问题,专业人士的答案也并非都点到关键。老贾学得很快,但他总是坚持定义创新,引领现在走向未来。他爱提炼每个产品的亮点进行营销,鼓励开发布会,鼓励大家去讲。然后大家发现‘入坑’了,为了完成所承诺的亮点,乐视大厦灯火通明。老贾喜欢对复杂项目的条线进行划分,保持条线独立和整体统一。他能察觉到问题,并一步一步通过商量式提问让问题浮现出来,让他人的回答逐步趋近真相。到了真相,他就不会揪着不放了。”

比多数人更需要一个舞台

多人共识贾跃亭是内向的,但是他在公开媒体上的表现又很“爱演”,王迪也在贾跃亭身上感受到两种矛盾的人格。

“同一件事上面,他既有天真也有务实。我很迷惑,曾经感觉老贾不自信所以有张力,但我不确定。也许他内心住着两个人。我感觉他比多数人更需要一个舞台,足够大的那种。他是为了达成目标采取了很多措施的人,包括把自己也投入到舞台上。他享受为了达成目标而带来的磨难,甚至牺牲。这种人的影子在古今都出现过。”

有人认为,如果再给贾老板一些时间和运气,他可能已经打造出中国特斯拉。“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老贾确实更接近这个可能。我不能预测老贾从今往后的人生和事业曲线,我要有敬畏。但我祝愿老贾得偿所愿,对家人、对社会及投资者和朋友都有交代,对他自己更有圆满交代,这总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内心所讲的故事。我相信很多外在的事情,对他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王迪希望贾跃亭更像“玄奘法师”,西行何以自遣?君可修事问心;东归所为何来?君可再种福田。

一个感性的问题,贾跃亭会孤独吗?乐视出事后,贾跃亭仍然喜欢出海钓鱼,有人担心他会自杀,有人说贾总心态向来很稳,这种“拉到极致”的弹性会崩吗?

“他专注于自己的创造,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意以及关注自己是否孤独。目前的事实证明,挑战没有超越他的承受范围。出现问题之后,有一段时间,老贾还是陷入消沉的。当时有朋友去美国见他,回来说他的反应没有过去那么敏锐。但他慢慢熬过来了,证明挑战还没有触及他的极限和边界,他始终还在往前跑。”

2014年首次滞留国外的坎儿过去后,贾跃亭原本已经软着陆,但之后又衍生出乐视手机、乐视汽车等等业务,大规模扩张发展,最终导致资金链断裂。外界评价贾跃亭“生性贪婪、不懂放弃”,并怀疑他天生欠缺对“满足感”的感知。他完全可以从容不迫地享受财富带来的快乐,但他对成事、对大成表现出深深的执念。

王迪觉得:“他的天性和环境及经历塑造了他的理念,他的理念就像宇宙奇点,我们每个人也有一个生命的奇点,在老天爷让我们从这个世界消失之前,又有多少人选择主动停下来呢?如果膨胀这个词不具有自大的含义的话,我想中后期确实有些膨胀了。他揣摩了很多,对梦想和布局的追求压过了其它要素。”

2005年,贾跃亭来到北京的第三年,他带员工到郊区团建,他们在池塘上玩铁索桥,这些桥需要跳跃中间的三角铁才能通过。贾跃亭选了其中最难的一座桥,其他人都劝他别玩,但他执意要跳,结果刚跳了两三个,就掉进河塘,鞋子没进淤泥,两手都是血,不过尝试了五六次之后,他最终跳过去了。

故事的戏剧性在于,他到底为了什么?佛家所谓“意生身”,山川寂寞,今古消沉,不过是自痴人,一声遗憾。贾跃亭有那么点运动员精神,一腔孤勇、一往无前,可惜他没有奥林匹克精神——既能清晰干净地赢,也能干脆利落地输。

8月,小米创始人雷军在2021年度演讲的舞台上化身鸡汤发射器,有人感慨雷军就像那种从小到大品行兼优的同学,阳光、聪明、靠谱、品端,但总觉得这种学院派企业家缺了点什么,让人不敢给太高的PE。到底是什么呢?

也许是弹性。一位投资人评价:“雷军缺少马斯克的产业想象力,战略能力甚至还不如在美逃债的贾老板。他现有成就中,没有一项是开拓性的,所以上限就是一流,缺少超一流企业家的创造力、想象力以及讲故事造梦的能力。”

贾跃亭身上仍背负着“未完成性”,他还有可能成为超一流企业家吗?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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