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與回家路上:德國《瓦爾興湖家庭電影》的嬉皮性愛死
图/1970年代汉堡的嬉皮
德国南方,巴伐利亚山林间,一家五代,四个女人。这些女人各自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六零年代嬉皮运动,从德国、墨西哥到美国,无论在哪,她们的生命除了以血脉相连,更始终离不开巴伐利亚的故乡——瓦尔兴湖。
但什么是「故乡」?「家」的意义是什么?你有细想过自己来自哪里吗?
带着溯源的渴望,以及对家族往事的好奇心,出生美国加州的德国导演汪达斯(Janni Ji Wonders),决定以母辈老家瓦尔兴湖为原点,将追寻家族不同世代的女人生命故事的过程,拍摄成她的首部纪录长片《瓦尔兴湖家庭电影》(Walchensee Forever)。
出生美国加州的德国导演汪达斯(Janni Ji Wonders),决定以母辈老家瓦尔兴湖为原点,将追寻家族不同世代的女人生命故事的过程,拍摄成她的首部纪录长片《瓦尔兴湖家庭电影》(Walchensee Forever)。 图/纪录片海报、剧照
什么是「故乡」?「家」的意义是什么?片中的女性各自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六零年代嬉皮运动,从德国、墨西哥到美国,生命除了以血脉相连,更始终离不开巴伐利亚的故乡瓦尔兴湖。图为瓦尔兴湖。 图/维基共享
透过镜头重新追溯,汪达斯想知道:曾祖母当年是怎么落脚瓦尔兴湖?外婆的婚姻为何在战后破碎?妈妈如何年少离乡、成为嬉皮、成为上世纪德国性解放的前卫人物?又为什么带着自己回乡?素未蒙面、早在自己出生前即死去的小阿姨,又为什么变成家族鲜少提起的秘密?
这部以女性视角出发,时空跨越百年的家族电影,因此可以说是极其私密个人。大量的家书、情书、相片、录音与录像,即便是母辈的裸体艺术照、自己自母亲双腿间诞生的瞬间画面,关于性、爱、死的各种话题,也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观众眼前。
电影以俐落又不乏艺术性的剪辑与叙事,继巴伐利亚电影节的「最佳纪录片奖」后,又在去年的柏林影展拿下《德国电影大观》单元的「罗盘奖」(Kompass-Perspektive-Preis)。但除了动人的家族故事,勾人好奇的或许还有片中少有解释、但隐隐在背后推动她们生命轨迹的那些历史变革与时代人物。
▌瓦尔兴湖:我们这一家的故事起点
「你来自哪里?」「来自瓦尔兴湖啊。」
纪录片一开场,头戴花冠的小女孩对着镜头,天真烂漫地与母亲对答。画面中的小女孩,正是汪达斯;她的妈妈则曾是上世纪德国的嬉皮风云人物之一——安娜・韦纳(Anna Werner)。但汪达斯一家是怎么以瓦尔兴湖为家?妈妈的嬉皮青春从哪展开?要从汪达斯的曾祖母说起。
位于德国巴伐利亚邦、邻近奥地利边界的瓦尔兴湖,是现今德国最高、最大的高山湖泊之一,湖泊面积更是比整个台北市信义区还要来得大。壮阔静谧、世外桃源般的山水风景,让瓦尔兴湖成为当地古往今来颇有名气的景点。
1924年,汪达斯的曾祖母刚历经丧女之痛,尽管挨过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小女儿却因不敌西班牙大流感而死亡。未免触景伤情,曾祖母举家从巴邦的施利尔湖(Schliersee),搬到西南边的瓦尔兴湖,并在湖畔开起咖啡厅维生,招待南来北往的旅人。直到现在,这家咖啡厅依然在瓦尔兴湖畔殷勤待客(当然现在受疫情影响,开业情况似乎不稳定)。
或许是避世的湖畔风光带来安居乐业的安全感,汪达斯的曾祖母与她的外婆诺玛(Norma Werner)余生几乎没离开过瓦尔兴湖,操持着咖啡厅的生意直到离世。但诺玛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汪达斯的母亲与小阿姨——安娜与馥劳克(Frauke Werner)——却与母辈完全相反,少女时期就毅然离乡、踏上改变一生的壮游之旅。
诺玛的两个女儿、也就是汪达斯的母亲与小阿姨——安娜与馥劳克(Frauke Werner)——却与母辈完全相反,少女时期就毅然离乡、踏上改变一生的壮游之旅。 图/纪录片剧照
▌流浪、爱之夏、解放:巴邦姐妹花的嬉皮青春
如同许多战后德国家庭,安娜童年也曾历经「父亲归来」的家庭风暴。原本浪漫的艺术家父亲,二战从军归来后却「把战争带了回家」。威权教育、言语甚至肢体上的粗鲁对待,让安娜度过一段颇为压抑的童年,父母最终也因各种无法弥补的裂痕分开。
作为长女的安娜自言,威严的父亲一部分造就了自己的内向性格,承受较少压力的妹妹馥劳克反而叛逆又奔放。但如此不同的两人,都有着对艺术与自由的向往。1960年代末,两姐妹决定合组乐队,一人吉他一人扬琴,跑到了世界另一头的墨西哥卖艺。而当时她们仅仅才20岁出头而已。
「我一直想要逃离,一直在这里与世界之间拉扯。」在巴伐利亚电视台制播的纪录片中,安娜回忆起自己的青春时,曾吐露她希望逃离、却不时想躲回瓦尔兴湖的内心矛盾。
无论是追求自由或逃离故乡,这对巴伐利亚姐妹花的「墨西哥巡演」可说十分成功。不只多家报纸报导,就连时任墨西哥总统奥尔达斯(也就是1968墨西哥奥运前夕,其任内发生特拉特洛尔科大屠杀的那位争议总统),也对两人的巴伐利亚音乐颇为心悦。
1960年代末,两姐妹决定合组乐队,一人吉他一人扬琴,跑到了世界另一头的墨西哥卖艺。 图/纪录片剧照
其后,两人辗转到了美国,不只唱给路人、学生,也唱给医院里的越战伤兵听,可说是小有名气。比起「还在沈睡中的德国」,当时她们更为狂放的美国吸引。尤其在加州见证了1967年「爱之夏」后,她们与许多当时的年轻世代都认为,世界仿佛正要迎来「一切皆有可能」的新篇章。
1960年代是人类近代历史上极为重要的十年。世界已从毁灭性的战争噩梦中醒来,物质生活逐渐丰腴,但精神却骨瘦如柴般地空虚。许多欧美国家的年轻人,酝酿多时的反抗运动终于接力爆发——反越战、反(主流)文化、反权威...,各种影响后世深远的运动如雨后春笋冒出。除了试图冲撞传统保守政治与社会体制的学运、社运百花齐放,另一个重要的社会文化变革则是嬉皮文化。
嬉皮士大多追求精神与肉体上的解放,探寻自我、反制威权与主流;追求爱与和平与音乐、追求迷幻药(LSD)还有自由恋爱;着迷于瑜珈、冥想,并希望实践裸体主义、公社或流浪生活;他们大多是乌托邦主义者,有实际投身社会运动者,也有沈迷靡靡之音不可自拔者。
安娜与馥劳克也是这一批在迷失中寻找的「花之子」(Flower Children)。在美国旧金山参加爱之夏后不久,安娜回到德国,其后更成为德国20世纪的性革命先锋人物。不过有趣的是,尽管嬉皮文化是在六零年代从美国开始席卷世界,但许多精神内涵,其实早早就能在安娜口中「沈睡中的德国」找到历史踪影。
60年代,世界已从毁灭性的战争噩梦中醒来,物质生活逐渐丰腴,但精神却骨瘦如柴般地空虚。许多欧美国家的年轻人,酝酿多时的反抗运动终于接力爆发——反越战、反(主流)文化、反权威...,各种影响后世深远的运动如雨后春笋冒出。图为1967年的加州爱之夏举行的演唱会 图/维基共享
安娜与馥劳克也是这一批在迷失中寻找的「花之子」(Flower Children)。在美国旧金山参加爱之夏后不久,安娜回到德国,其后更成为德国20世纪的性革命先锋人物。 图/纪录片剧照
▌裸体、性革命、公社与「后宫」
早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德意志地区已兴起了一项名为「生活改革」(Lebensreform)的社会与文化运动。与嬉皮运动类似,生活改革也是个包山包海的丰富概念集合。
其主要宗旨为「返璞归真」(zurück zur Natur),希望将人类与大自然再度连结起来,而不是臣服于工业化与现代都市社会。提倡者宣扬有机生活、素食主义、裸体主义、性解放...等,许多当代熟知的概念,多少可以在生活改革运动找到影子。
像是柏林自由大学的近代史学者鲍尔坎普(Arnd Bauerkämper)就曾提到,当代德国见怪不怪的天体营等裸体主义(Freikörperkultur,常简称为FKK,直译即「解放身体文化」),其文化传统悠久,就至少可追溯到19世纪的生活改革运动。
无论如何,当类似的概念在六零、七零年代的德国再次席卷时,安娜无疑是其中的风云人物之一。这不只是因为她自己对裸体主义、嬉皮精神的推崇,更与她和大名鼎鼎的朗汉斯的「后宫」(Der Harem)公社,有极大关连。
早在19世纪末,德意志地区就兴起了名为「生活改革」的文化运动。与嬉皮运动类似,其主要宗旨为「返璞归真」,希望将人类与大自然再度连结起来,而不是臣服于工业化与现代都市社会。类似的概念在六零、七零年代也再次席卷德国。图为1984年,位于东德的威斯玛湾裸体海滩。 图/维基共享
朗汉斯(Rainer Langhans)曾是德国上个世纪声名大噪的公社拥护者,也是六零年代的时代缩影人物。留着一头爱因斯坦式爆炸头、细框圆眼镜、一身白衣的他,直到去年80大寿都还有许多德国媒体不忘采访这位20世纪的风云人物。尽管汪达斯在纪录片中,也采访了这位与母亲关系密切又微妙的「怪大叔」,但其实较少对他、还有他的公社提倡背景多作解释。
1940年出生的朗汉斯,儿时一家为避战乱逃到了东德图林根邦。在耶拿长大的他,少年时也曾加入东德的少年共产主义组织。1953年柏林围墙耸立不久,父母带着一家逃往西德。自认有些自闭的朗汉斯,在西德时曾自愿加入联邦国防军(Bundeswehr),以「更了解人类,并与之产生连结」,也曾在柏林自由大学修读法律与心理学。
东德西德、共产与「自由世界」,许多看似两端的意识型态,仿佛在他身上融为一炉,又形成他自有的思想体系。六零年代,朗汉斯跟随时代浪潮投身学运,并在1967年成立了「第一公社」(Kommune 1),大大颠覆了当时德国社会对混居共生的想像。
1969年,一头爆炸头的Rainer Langhans 与当时的情人、同样也是68世代的重要人物:女演员欧博梅尔(Uschi Obermaier) 图/维基共享
朗汉斯的「后宫」(Der Harem)公社,其中母亲安娜为照片最左边的女性。 图/维基共享
起初,第一公社以柏林一间公寓为基地,主张以和平非暴力的方式,「建立一种新的生活模式与性解放」,并且反对威权与中产阶级式的小家庭。第一公社实现了男男女女的混居生活,提倡自由恋爱,并尽可能拆除所谓的个人隐私空间,希望以更加赤裸、坦率的方式,进行深层次的自我与相互交流。
但后来第一公社因为各种性、毒品与暴力争议沈寂解散,朗汉斯辗转移居巴邦,遇见了从美国回来的安娜与小汪达斯。彼此欣赏的朗汉斯与安娜,这才陆续与其他四个女人,共组了人称「后宫」的公社。
安娜与朗汉斯等人的公社团体,被媒体与大众称为「后宫」。这乍听有些惊世骇俗甚至男性沙文,但其实他们自认这样的公社生活,
「绝不是一男拥有五女,而是五女共有一男。」
(„Nicht ein Mann hat fünf Frauen, sondern fünf Frauen haben einen Mann.“)
公社成员各自住在各自公寓,几乎每天见面交流,彼此专注于精神世界的探索,并拥抱更开放式的性爱关系。
这样的社会实验,对于德国社会的共居型态有了重要的影响(比如现今在德国,陌生男女共宿的WG生活再平常不过了),但在当时「后宫」的许多前卫概念仍让其成员成为舆论的热议焦点。
公社成员各自住在各自公寓,几乎每天见面交流,彼此专注于精神世界的探索,并拥抱更开放式的性爱关系。这样的社会实验,也对于德国社会的共居型态有了重要的影响。 图/纪录片剧照
▌「何处是我家」的生命追寻
某次访谈中,朗汉斯曾表示自己对于「在人类精神世界中,找到一个家」非常感兴趣。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的公社实验又何尝不是在探索与挑战「家」的意义?
在无数的「流浪」后,安娜带着汪达斯回到了瓦尔兴湖。在瓦尔兴湖畔度过一段童年时光的汪达斯,受摄影师母亲影响,从小就拿着相机当玩具,东拍西录,留下的家庭电影既是自己成长的珍贵录像,也是母亲与祖母的。
「这部片可以说从我还是个5岁小屁孩的时候,就开始拍了。只不过当时我还没意识到。」汪达斯表示。当她长大后、真正有意识决定将这些碎片汇整成片时,外婆诺玛已届高龄104岁。而在瓦尔兴湖拍摄采访的那个夏天,也成了诺玛生命最后的夏天,不久即逝世瓦尔兴湖畔家中。
瓦尔兴湖与《瓦尔兴湖家庭电影》,于是见证了汪达斯家族的生死来去。亲族的牵绊与拉扯,让瓦尔兴湖同时成为牢笼与避难所。而「故乡」到底是什么?是否离开才能理解、和解?总是在流浪与回家路上的安娜,在片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而尽管每个人对此的答案不尽相同,但或许都能在观影与自我回望的过程中,找到各自「思乡」的共鸣。毕竟就像作家史铁生说的:
「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 图/纪录片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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