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轉的故事:英籍華人的中國戰場
大批华裔水手们,随同英军卷入欧战(图为在1942年在利物浦军港受训的华裔海员)。 图/维基共享
1938年的欧陆,冲突的气氛蠢蠢欲动,大战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紧张的氛围下,一海之隔的英国,人人都有心理准备,德军、义军等法西斯政权迟早会发动侵袭,届时,不列颠必定会陷入烽火。虽然许多人对英国局势乐观以待,认为比起欧洲大陆,不列颠群岛仍相对安全,甚至期待着被征召入伍;但也有人已感受到「风暴将至」,想往海外谋职,住在利物浦的第二代英籍华人——黄福华——就是个例外。
作为港都城市的利物浦,从1860年代开始,就是大英帝国引进中国远洋船员的第一站,这股西进的华风让利物浦的中国城繁荣成形。当时的利物浦是多元文化汇集之处,不少爱尔兰人,德国人与犹太人都望风而来。相对之下,廿世纪初的利物浦华人社区,是个极小的圈子,那时人人手持《中华民国华侨登记证》,华人间彼此都认识,也互相扶持,有如一个大家庭;但也正是此时,英国海军开始引进中国海员,这一批批吃苦耐劳又易于管理的中国水手们,后来也随着英军卷入了欧战。
黄福华,第二代英籍华人,1914年出生于利物浦。他没有加入欧战,却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加入中国战场。
黄福华的父亲,是当时所谓的「富二代」,因为黄福华那来自广东台山的祖父,据说年轻时到美国旧金山淘金(大约1849年左右),累积巨额财富,于是有能力供儿子游历诸国,不像一般早期到利物浦,或伦敦的华人,以远洋船员为主。不过黄福华的次子黄世雄,第三代英籍华人,说起自己曾祖父的淘金轶事,他曾经半信半疑——毕竟在那个时代,要能辗转三大洲、还能白手发迹的经历简直比神话还曲折——直到看到曾祖父在淘金时期的照片,黄世雄才确信家族的传奇当真不是天方夜谭。
彼时,大英帝国余晖仍在,正在世界最大的电机工程公司「都城-维克斯」(Metropolitan-Vickers)工作、担任实习生的黄福华,眼见英国随时可能遭到轰炸,于是便积极寻找到海外工作的可能性,从1935年与1936年间就开始寄履历谋职,透过英国公司引荐,前往中国的相关企业工作,而这也显示当时英国国势与英国企业的影响力遍及世界。
1940年,第二代移民的黄福华,拿着中华民国护照,终于踏上归乡之途,从英国到中国,意外地加入国民政府的二战战场。
从黄福华的旅途,可以感受迥异于今的世界局势:
在烽火中,黄福华是幸运的。他的旅途有如受到神的眷顾,总是提前一步,屡避险境。就在他过境越南没多久,同年6月德法签署停战协议,9月纳粹德国扶植的傀儡政府「维祺法国」就允许日军进入法属印度支那,不久该地被日军全面占领。隔年,1941年日军也同样占领了香港。
黄福华多番涉险,终于在抵达昆明后,受到其父友人黄逸光的协助,站稳在中国的第一步。黄逸光是见多识广的墨西哥籍华人,与黄福华的父亲一样周游诸国;当时,黄逸光是军统局长戴笠手下的特工,颇受重用。透过黄逸光的人脉,黄福华顺利地前往重庆,加入国民党政府,任职于重庆国际广播电台。
也正是在1940年,黄逸光受到戴笠的指示,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到南京刺杀汪精卫。结果不幸失败,黄逸光11月被逮捕,12月就被处死了。
帮助黄福华在中国立足的家族友人黄逸光(第二排左四着军服者)摄于利物浦。 图/黄世雄提供
广播电台在二战当中是非常重要的宣传工具,尤其当时重庆国际广播电台是唯一不受日军控制的短波电台,除了外籍记者可以经此对外发稿,也是国民政府对外联系与宣传的重要管道。
黄福华到了重庆后一直任职于此,直到二战结束,也在重庆结识妻子,并于战后结婚。但,战后瞬时却又是风云变色,国共内战爆发,节节败退的国民党也发起撤退台湾的打算,不过黄福华听闻台湾的局势动乱(1947年发生了二二八事件),拒绝前往,于是丢了差事,在重庆暂时失业,一时之间身不由己,不知去从。
1948年底黄福华父亲病逝,骨灰送回中国,黄福华夫妇前往香港,正打算将其父的骨灰安置于家乡广东台山后,再回四川时,接获住在重庆的岳父紧急来信,警告他们不要回来——「因为共产党来了」——1949年11月,中国共产党拿下重庆。当时的香港兵荒马乱,大批难民涌入,谋生或求职皆不易,经过半年后,黄福华卖掉父亲留下来的生意,夫妻俩最终回到英国。
二战结束后的英国,人民的生活同样很是窘迫。无论食物、日常生活用品、甚至衣服,都需领政府的配给券(Rationing Books)去换取。二战期间,英国几乎所有工业重镇都被德军轰炸一空,要不残破不堪复工,要不几近全毁。幸运的是,因为重建的需要,黄福华又回到原公司工作,并定居于曼彻斯特,在都城-维克斯电气公司的总部工作(位于Manchester Trafford Park),而这里正是惨遭德军最密集轰炸的地方之一。黄福华一直在同一间公司工作直到1967年遭资遣,因为大英帝国最终失去光辉,世界最大的电机工厂也跟着黯然失色,而被英国通用电气公司(General Electric Company)并购。
二战结束后,黄福华没有跟随国民党政府迁往台湾,而是回到自己生长的「故乡」——英国。图为黄福华返英护照。 图/黄世雄提供。
黄世雄说,其父对于在重庆的经历,大多沉默,鲜少提及。只有母亲会思念重庆的样子,持续与家乡人保持通信。他相信是因为经历二战的那一代人,有太多、太复杂的情绪与阴影,害怕一旦触及就会溃堤,宁可内心紧绷,也不愿宣泄。
提及自己父亲的中国历险记,黄世雄认为,有两个因素促使父亲的中国行:一是大英帝国的影响力,当时许多英国年轻人都纷纷前往海外工作;二是其华人家庭背景,其实黄福华只会讲英文,以及广东台山话(这甚至称不上是广东话,是村子里的方言),但因为家族故人黄逸光的适时帮助,使得他受到信任,顺利地到重庆工作。但是对一个英国人来说,黄福华的中国行,与其说「去参战」,实际上比较像是「逃避欧战」,到海外避险谋生,即便如此,在黄世雄眼里,父亲黄福华的故乡「就是英国」,时代的波折或许让他暂转「他乡」,但黄福华对于英国的情感,却是再深刻也不过的。
反倒是黄世雄的母亲与中国缘份未尽。离开故乡卅年后,1980年终于有机会返回中国故土,但双亲早已不在了,当年离境的「中华民国」,也变成现在入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了。黄世雄形容,就像所有无数的被迫分离数十年的家庭一样,他的母亲一下机场,情绪激动难平,一见到前来接机的侄子,竟误以为是自己的哥哥,喊着哥哥的名字,抱着他恸哭良久。
黄世雄迄今仍悉心保存着父母的一切书信、照片、与相关资料,他准备以「离乡与归乡」为题,探索家族史。在他的理解里,「落叶归根」,就像是祖父母的骨灰终究回到广东,他也将自己母亲的骨灰送回四川,但是父亲的骨灰却给他留在了英国——因为对第二代英籍华人来说,其实早已经是英国人了。
黄福华在1935年与1936年间就开始寄履历谋职,透过英国公司引荐,前往中国的相关企业工作。图为黄福华内调的工作许可。 图/黄世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