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与舷窗(上)

图/邓博仁

正值三伏天的长沙,久违地飘起绵绵阴雨,积水淌过沥青街、砖石路,雨滴铺满轩窗,像撑开一层层朦胧潮湿的毛玻璃。离开台北那天,也落过一场出乎预料的雨。

彼时,我正为办理离校程序奔走,也怪自己措置太急,还书,洒扫,跑文印店,寄行李,取行李,桩桩件件都堆到一起。焦头烂额地赶着路,突然劈头雨至,哗啦哗啦,躲不开闪不过。真是名符其实的「暴雨」,倾盆而下,仿佛不留余力。若说寻处屋檐先避一避,可雨势惊人,没有半分见小的意思,紧张的行程更不允许我滞留多久。若说借把伞再走,放眼望去,一时真不知何方还有盈余,纵然要借也得穿雨而过、去往其他楼厦,何况这样的天,只孤零零一把小伞,哪里挡得住。于是索性豁出去,什么边幅也不顾了,将书本、文件用袋子包好,紧紧抱在怀里,便迳直往前冲。从头到脚,很快淋个通透,雨雾涂抹了全部视线,眼镜戴不住,只得取下挂在胸前。我在心里自嘲,说这算是演出了一段「栉风沐雨」。

十多年前,在麓山脚下念初中时——按台湾的说法,念国中时,我也曾这样恣意一回。傍晚放了学,吃过饭,同样是风雨大作。不知谁嚷一句,反正要回宿舍洗澡的,怕什么!四五挚友遂闯入雨中,狂奔,高歌,呐喊声、尖叫声、雨声、风声热烈交响,快意、忘情,简直可与青春电影相比。一如三浦紫苑的描摹:「真舒服,踩在脚下的跑道,迎面划破的风,在这一瞬间都只属于我。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吧,这是只有我才能体验的世界。」飞离的前一刻,这座岛屿给予我重回年轻时代的特权。故而不觉倒楣,反品出仪式感般的兴味。同学说得好:你是赶这最后一天,弥补了没能体会「政大水乐园」的缺憾呀!

终点站在国合处,交完表格,便算大功告成,可以去桃园候机了。大抵我这「落汤鸡」还是太惹眼,甫一进门,吸引全场目光,老师们纷纷投来关切,安静的办公室顿时活跃起来,或询问前后情形、嘱我万勿着凉,或劝说避一阵再走,或慷慨递上吹风机、教我一定烘干湿发。一时涌来如此磅礴的善意,真有受宠若惊之感,不知怎么回应是好,只得连连点头,不断道谢。人群里基本皆是陌生面孔,我也不觉得自己如何为人所知,但在老师眼中,我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学生——这就够了,足够他们伸出无私援手。其实故事何止于此;早在旅程开始之前,我便受过最热忱、最细心的餽赠。那时,我和每一代「陆生」一样,饱受「赴台批件」的折磨。层层审核、报备的严苛,所谓「政策」「上级」的任性,在在令人煎熬,期间损失折耗,也无处叫苦。为某件机票改签的事,我曾求助北京大学——我的「原籍」,询问可否协助证明「不可抗力」,至少节省一笔手续开销,却迳遭回绝,只说自行消化。无奈转而去信政大,原担心亦将石沉大海,孰料前晚邮件,翌日清早即收到回函,一切迎刃而解,清楚俐落。于是逐渐明白,浅浅的海峡,隔开的实是两个世界。轰隆隆吹干头发,携着制造喧哗的歉意,我还回机器,说:谢谢老师,真是雪中送炭!着意用这个词,为他们传给我的每一抔炭火,也为他们薪火相承、筚路蓝缕,创造了关照人、尊重人的天地。

在台湾,即使早已深明「两个世界」的道理,「刷新认知」往往仍属常事,令你忍不住感叹,原来还有这样的人,还会有这样的事。于我,最后一次「感叹」,发生在桃园机场。

作别指南路二段64号以后,我匆匆赶到东航柜台,给两大箱家当料理托运。望着传送带,上一秒为雨过天晴而窃喜的心绪,立时沉降下来,心跳猛然加速:上苍保佑,行李千万别超重!须知托运溢额,本就耗资不菲,跨境航班更会贵上加贵。可因并无秤具,连日清点打包,全凭感觉,勉力平衡调摆。但毕竟有二十本纸书、几大袋特产,外加堆积近半载的衣用,岂有不沉的道理。所以这趟回程,反反复复,就为这一层挂虑着。终于,工作人员开口「宣判」——我一语成谶。不过眼见超得不多,心存侥幸,便问收钱几何?听对方报来天文数字,只得认输,灰溜溜离开柜台,让位给后面旅客,拎起两幢「巨物」向大厅边缘狼狈钻去,做好了绞尽脑汁「减肥」的准备。

没想到,开包才几分钟,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你怎么样?还OK吗?」擡头一看,是方才的值机员。面庞秀气也坚毅,或许略长我几岁,垂肩短发,酒红色制服,显得干练、专业。这先入为主的印象,可能和她的口音也有关系,虽也一腔纯正台湾味,却非平素那股「标签化」的绵软、甜糯,而是结实、爽脆的类型。

说起来,在柜台以外和值机员对话,还是人生头一回。也不知她何故专程跑来?莫非航班又撞上什么意外?茫茫然答,没问题,没问题,我尽快收拾好。旋即好奇她又要下达什么「判决」。

「哎算啦算啦!好麻烦,不收你钱了!下次留意别超重喔。」我更讶异了。韩寒十二年前的感慨,一下子化作我的心声——「也许是我的命好,遇见的都是好人。」否则解释不通,何以莫大馅饼,偏偏就在那紧要关头从天而降。她指引我回去柜台,路上一再「抨击」收钱计费的烦琐,没准潜台词是让我别放心上,宽慰我这个异乡客的惶恐和羞赧。她真是特别的人,和我从前在值机处遇到的男男女女都不同,全然不像「程序」和「螺钉」,健谈,热切,活泼,且幽默。她问,你是学生吗?来台湾学什么哦?我如实对答。这次轮到值机员讶异了:历史?历史有什么好学的,台湾又没什么历史。我提出「抗议」,同时不禁暗笑,哪有这么说自家的。

最后她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一个对她而言,没有负重的、很自然的想法,一句于她不成其为问题的随口辞令,却把我牢牢问住,脑中急速运转,终是接不住话。「两三年后吧,」我说。就这样草草收尾,注意力转去证件、登机牌、中转贴纸。好难的题目。从过安检、候机,到入座、起飞,这分大哉问,始终萦绕心头,却苦涩无解。是啊,哪年哪月才能再来台湾?身分,权利,籍属,政治,种种紧缚于身的锁链,使我几无自主决定去留的资格。有那么一瞬间,我很高兴值机员用了「回」的字眼,仿若我对这片土地来说,不算「他者」,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自己人」的踏实。可惜终究也没有。

MU5006航向上海,一路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我记起,自己是留过寄托的。四月末,正清明的时节,我厚脸皮地挤进一群大一新生的队伍,随他们上山采梅、下坡酿酒。梅果不大,卖相新鲜极了,一抹最俏嫩的青绿,未入烧酎,似乎已出醉意。果子摘下,洗净,去蒂,轻切一刀,置入瓶内,再倾进红冰糖、雾峰清酒,加盖密封,便大功告成。这活动本为freshmen专门筹备,各人手作,均交学校保管,窖藏三年,再予发还,其时恰逢毕业季及政大百年。一合一开,青春陈酿,当真是巧思。不比更年少、有着确定未来的他们,三年后的「收获」,在我,是尚无定数的悬念。三年过去,身在何方,有无赴约的能耐与机遇,都是我答不上来的谜题。但相信一回、祈盼一回,兴许也能埋下伏笔与种粒呢?带着这样的希望,我在酒瓶铭牌上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捆好,包好,递给看护它的「掌灯人」。

在台湾,认识了许多更遥远的世界的朋友。台湾的同学少年,自不必说;还有波兰人,日本人,澳洲人,五湖四海,群英集会。与他们相聚同游,分享彼此悲喜,谈论各自过往与将来,由此打开一扇扇舷窗,望见此生大概率无从亲见的风景,时不时也照出「天下大同」的光晕。这种经历不常有的,对我这种畏首畏尾、骨子里怕生的人,就更难得。那句流行语不是也说吗?「人与人的联结最可贵。」我深以为然。

聊开的话题,尤其在我们这些「海外」人士间,「归去来兮」总是其中之一。在台湾待多久?因何而来?之前也到过台湾吗?许可证,签证,还是居留证?下一站去哪……很有趣,听上去像海关的盘查,或是门卫保安的哲学三问。不同路数、方向、背景铺展延伸,从中窥见各有波浪激流,又都因福尔摩沙汇聚交织的故事。我说,羡慕你们,与这座岛屿只是一张机票、一本护照、一次动念的距离;而我不行。倒也因了这中间的困难,但有机缘,便不愿再瞻前顾后,生出全心争取的毅力。我的来台交换,即是这样促成的。得知消息,立马下定决心,抛开一切顾虑,说走就走。自去岁深秋提交申请,到今春踏上台湾的疆界,我从未回头。遍历大疫,政局,宏大叙事的阻隔……为这一天,为终能随心所往地作出这个决定,已等了太久。也是前三年的灾劫与虚度,给了我更充沛的动力。毕竟,「明年保了寿命,谁说一定,有伴侣与东京。」时代情绪,尽被歌声道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