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与舷窗(下)

散文

交换生都有「台湾梦」,文学、电影、学术、音乐、美食、风物……皆是值得跨洋奔赴的宝藏。我的「梦」,和大家很相似——谁能不爱丰盈、自由的台湾?但我们的心境、我们在现实中的位置,却又截然区异。在台生活,因此导向分岔。我的「同年」,大多拥有更宽裕自如的辰光,眼前没有急促的变动与压力,不必惊惧于人生种种转轨,心安无忧,自可洒脱「壮游」,将四个月的「期间限定」用到极致,迸发令人无比钦羡的生命力。本岛,离岛,山岳,湖海,庙口和市集,田园与都会,所有经典传扬的地标,穿梭古今东西的名胜,以及第一流的学府、图书馆、档案馆、研究院,都留下他们跋涉、遨游、深潜的印迹。我则是怠惰的学生、匮乏活力的观光客,为过去的包袱、来日的摇晃而不安,踡缩在沉抑、迟缓的日常中,一点点追寻自我的疗愈与确信。台湾于我,更像是一个可使自己短暂逃离庸常、免于沦落的避难地,一方在我回到焦虑、顿挫的黑洞之前,容我安身、思量、酝酿新的可能性的路口。

是的,「路口」,没有比它更体己的意象了。同在台北访学的福州朋友,曾在明信片里赠我这样的话:「祝福我们作为流散的人能找到安身之处。」我和她,还有我的同温层的亲故,我们之间最大的共同点,或许就是「流散」。在身分认同,在精神世界的建构,在道路和事功的选择上,我们仿佛皆处于漂泊、悬浮、流亡的境地。人生犹如一个接一个路口的集合,哪里都是异乡,无法永久驻足,唯有不断离散、辗转,迎接下一段未知的去处。但在我走过的所有地界中,台湾有她最难替代的温柔和宽容,催促我寻回持世、见人的平静与勇气。我放弃了拿课堂或旅行填满日程的热望,搁置了「打卡」「走遍」的野心,尝试向着更「切近」、更「平日」的台湾缓缓舒展。于是结识深耕乡土、勤力史学的师长,随他从切磋琢磨的思想论辩,流连到万华的信俗、烟火、民间事。记得我们的交谈总是不休不止,投契到令彼此深觉诧异、在分别时互道「斗命长」的约定。

更忘不了在我离台许久后,他寄来自己新发表论文的书影,我的姓名被他列入致谢,那是珍而重之的「第一次」。于是也和光明理发厅的老板娘相逢,在她热情、细腻、引人入梦的梳剪中,听她道来女承父职、牵系几代邻里的创业史,帮孩子选学校、挑专业、挣奖学金的笑与泪,以及对国语独特的我,究竟是新加坡人还是马来人的好奇。于是壮起胆子,在社团联展迈向「莱特」的摊位,和来自东西南北的社员伙伴,齐心走上街头,为无家哥姐拢聚些许光亮。

遇到捷运站前举观光标牌维生的高雄阿公,西门町通晓时事、嗜酒好歌的潘先生,栖居北车、爱唱Michael Jackson的潇洒前辈,试着写下他们的心灵和生计,并藉每一次的围坐聚谈,反思社会兜底的意义、公共空间的改良、NGO的角色与机制……因为这样的时时刻刻,我得以走近台湾的小小角落,参与身旁人们的生活,也触及、哺育迷惘的自己。尽管还是不懂台语,也无法在我眷恋的路口久留,那张「再见」的支票,更不知何时才有兑现的因缘。但太平洋的风吹拂而过,每一分润泽,都深入土壤,终有一天,也会长出砍不断挪不走的根脉吧。

123天的停留里,机场,银行,便利超商,场景切换来切换去,有一个问题,却总被不约而同地唤起:为什么会想来台湾?我觉得,拒绝台湾或许需要理由,但选择台湾,是不需要理由的。

「人们都睡了,人们都在自己的梦里,悠悠地徘徊寻找。他们期待明天,小小的希望和平凡的憧憬,也许能够实现。」2024年的夏天——民国113年的夏天,就要过去了。台湾,我很想念你。